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破碎的四月 作者:伊斯玛依尔·卡达莱 内容简介 故事围绕着阿尔巴尼亚过去的一个特殊的传统习俗展开,根据统治阿尔巴尼亚北部高原地区的法典,如果一个人被杀死,他的家人必须以血还血,为他报仇。 主人公焦阿古的哥哥被仇家杀死,他为哥哥报仇,在三月十七日那天成功杀死了仇家。从此他的生活就离他而去,他无法摆脱宿命。在被死者家属追杀之前,他得到了三十天的休战协定,于是他的四月破碎成了两部分,在四月十七日之前,是安全的、白色的,之后便是亡命的、黑色的。 与焦尔古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来自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对高原文化充满向往。新娘迪阿娜不可遏制地被只有一面之缘的焦尔古吸引了,甚至抛下新婚的丈夫,想去寻找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与此同时,焦尔古也想在四月转成黑色之前再次邂逅迪阿娜。 该小说曾被改编为电影《太阳背后》,于2012年上映。 译者序 这是一个关于世代血仇的故事。乔戈,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为哥哥被仇家杀死,于是要为他复仇;在击伤仇家的儿子之后,自己踏上了买命与逃命之途。 仇杀、流血、血债、休战协定、血税、哭泣、怨恨、绝望……年轻的乔戈,会被白雪、山岚、瀑布感动到征忡的乔戈,看见漂亮女子也会脸红心跳的乔戈,希望轻松生活,偶尔也会懈怠,也会偷懒,也会向往安逸,却早早地就被卷入了命运之轮,去承载他不情愿也承载不起的任。 四月,该是仲春的季节,在阿尔巴尼亚的高原上,却依然冰雪未消,冷雨霏霏春花永远在世界上其他的地方盛放,春天的风永远不会吹到这遥远的国度里来。 四月,讨乔戈来说,一半是生,一半是死。死生都由不得他选择,每一天其实都是对人间的驻足和留恋,一边行走,一边煎熬。是的,《破碎的四月》,伊斯梅尔·卡达莱写的这篇关于阿尔巴尼亚的故事(他永远在书写自己的家乡—可能是欧洲大陆上最不被人了解的国家),那么压抑,那么悲愁,那么揪心。 这是一部好读的作品,人物简单,几乎没有大的情节变化,多人视角转换的叙述方式也称不上独特;扣人心弦的是氛围,那种浓 重的压抑,那种对于家族世仇习惯法的惊骇,那种对个人无法抗争的命运的悲叹—我想,我们每一位读者心中的感受,恐怕都和故事中的迪安娜一样: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 同样是蜜月之旅,巴西安带着新婚的喜悦,带着好奇与猎奇的目光悠然行走于高原之上;他的新娘,美丽安静的迪安娜,却是一边考察和经掠,一边不解和追问,最终是愤恨、悲哀和无奈。她谜一般地走进了庇护塔,又谜一般地走出。巴西安把她带离了荒原,她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样一个神秘悠远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叫做乔戈的惶惶的哀伤的年轻人(虽然她和他萍水相逢的谜一般的感情的确引人遐想),可能更因为牵系那种惶惶的哀伤的生活吧。 对于我们来说,那一切都是遥远的地方、遥远的情境中的事情。 家族世仇在世界上许多地区曾经存在,并且依然存在着。这种行为或者说习俗,尤其存在于那些遥远的部落社会中,一般意义上的法律与公正似乎覆盖不到那里,统治其间的是血的规则,是血与金钱的交易。在阿尔巴尼亚(本书中写的是20世纪20年代的阿尔巴尼亚),在巴尔干半岛,在其他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种习俗是如此普遍,如此触目惊心,如此极端,它生生地造就了多少人间悲剧! 作者伊斯梅尔·卡达莱一直致力于描述在这种情境下的社会生活,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使得他最终打动了布克国际文学奖的评委们,他于是成为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得主。评委会主席、文学评论家约翰·凯里表示:“伊斯梅尔·卡达莱描绘出了完整的文化—包括它的历史,它的热情,它的传说,它的政治和它的灾难。他继承了荷马史诗的叙事传统.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 伊斯梅尔·卡达莱其实深爱着他的家乡——虽然他写了那么多她的不好。他在获奖感言中称,“我来自巴尔干半岛的边缘,过去几年中欧洲最声名狼藉的一个部分,那里不断传出有关暴行、冲突的新闻。我希望这次得奖能告诉世界,阿尔巴尼亚和巴尔干也能带来其他的新闻,它也能在艺术、文学领域取得成就。” 本书翻译自这部小说的英译本。 这真的是一本好看的、让人难忘的书。它教人珍视和平与自由、温暖与安宁、青春和希望、好与善、生与爱。 第一章 他的脚冰凉,每一次,当他一点点地挪动麻木的双腿,都能听见自己的鞋底与小鹅卵石摩擦发出的枯燥而荒凉的声音。他由衷地觉得荒凉、萧瑟,过去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趴在一座能观察到公路的山崖后边,一动不动地待上这么长的时间。 日光渐渐变暗,因为恐惧,或者只是心绪烦乱,他把来福枪的枪托靠在自己的腮帮子上。黄昏将至,夜色中他将难以看清火力可达的范围。“他一定会在天完全黑之前出现的,”父亲已经对他说过,“你只需耐心等待。” 枪管轻轻扫过几堆半融的雪,雪堆对面是一些野生的石榴树——公路两边都被灌木覆盖着,其间就夹杂着这样一些野石榴树。他也许是第一百次觉得这是他宿命中的一天了。接着枪管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在这样一个被他称做宿命般的日子里,他从中午起所做的无非就是在这些野草和残雪中等待着,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寻思着,很快就要到晚上了,那时候太暗,会打不准的。他希望黄昏能快点到来,黑夜也就会接踵而至,这样他就能够从这该死的埋伏里跑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趴在这儿等着报仇了,那个他必须要杀死的人跟上回的是同一个人,因此可以说这次埋伏就是上一次的延续。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快要冻僵了的脚,于是挪了挪腿,好让身子不至于跟着冻僵了,但是他已经冻得快要受不了了,他的肚子、胸,甚至他的脑袋都要冻木了。他觉得大脑都要冻结了—就像路边的那些雪堆一样。 他觉得他没法思考了。他只剩下对那些残雪和野石榴树的模糊的仇恨。好些时候,他对自己说,要不是因为它们,他早就放弃自己的守卫了。然而它们就在那儿,作为沉默的证人,让他难以利落地逃脱。 在公路的拐弯处,也许是那天的第二十次,他想他是看见了那个他要等的人。那个人迈着小步走过来,他的来福枪的黑色枪管在右肩上挺立着守望者起身了。这一次不是幻觉,那个人的确就是他要等的人。 就像他以前做过的许多次那样,乔戈把来福枪顶在肩上,对准了那个人的脑袋。有那么一会儿,对方好像在努力抵抗,试图逃出他的视野,在最后一刻,他甚至觉得他看见了那个人脸上的一丝讽刺的笑容。六个月前,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为了避免破坏那张脸(谁能保证怜悯感不是在最后那一刻萌生的呢?)——他放低了枪的前准星,击伤了对方的脖颈。 那个人走近了一点儿。这次千万不要再让他仅仅是受伤了,乔戈祈祷般地对自己说。他家里人已经为第一次伤人赔付了一大笔钱,再来这么一次会让他们倾家荡产的。然而如果是把人打死了,倒不用任何惩罚。 那个人走得更近了。乔戈想,就算放空枪也比把人打伤好。每开一枪他都想象着他看见了那个人—遵照惯例,他在开枪前警告了那个人。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否足够大,或者他仅仅是把声音憋在了喉咙里没有发出去。实际上,对方迅速地转过了头。乔戈看见他的手臂动了动,似乎要把来福枪从肩膀上取下来,于是便迅速开了枪。然后乔戈抬起了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死人——仍然站立着,然而乔戈能确定自己把他打死了——那个人向前迈了一步,来福枪从身体右边掉落了下去,人却倒向了左边。 乔戈从埋伏处走出来,朝那具尸体走过去。这条公路已经被废弃了,在这儿,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脚步声。那个死去的人蜷缩成一团。乔戈弯下身去,把手放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似乎要摇醒他。“我在做什么?”他自言自语道。他再次抓住那个死人的肩膀,似乎想要让他复活一样。“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随即他便意识到,他弯下腰去摆弄对方的目的不是要让他苏醒,而是要把他翻个个儿。他只是想遵从习俗。他的身边依然环绕着那些残雪堆,它们就像是目击这一切的证人一样。 当他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记起他必须把那个死人的枪放到他的脑袋旁。 他木然地做着,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他想呕吐。他告诉白己很多次,这也许是因为晕血的缘故。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沿着被废弃的公路逃跑,几乎是狂奔般地跑。 黄昏降临了。他往后望了两三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道路始终空空如也,暮色中只看见荒芜的公路在丛生的灌木中向前延伸。 他听见前面不远处传来阵阵骡铃,然后是人声,于是他看见了一群人。在黯淡的光线中,很难看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观光客还是从集市上归来的山地原住民。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他面前,比他估计得要快。 其中有男人、年轻的妇女,还有孩子。 他们问候道:“晚上好。”他停下了脚步。当然,在他开口说话时他还没刹住奔跑的惯性。他哑着嗓子说:“在公路的拐弯处我杀了一个人。好心的人们,去把他翻过身来,把他的枪放在他的脑袋旁。” 这群人站着没动。接着一个声音问道:“你不晕血吧,对不对?”他没有回答。那个问他话的人告诉了他一个治疗晕血的法子,但是他没有听见。他开始继续行走。既然他已经按照惯例让他们去把那个死人的身体翻个个儿,他感觉释然了许多。他记不起自己是否已经把他翻过来了。卡努法典考虑到杀人者也许会被自己的行为所震惊,所以允许过路者去帮他完成他没能做成的事。无论如何,让一个死去的人脸朝下趴着,让其武器远离身体,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耻辱。 他到达村子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时间仍然停留在他的宿命日。库拉(一种石头的住所,外观像一座堡垒,在阿尔巴尼亚的山区尤其常见——译注)的门半开着,他用肩撞开了门,走了进去。 “还好吗?”有人从屋里问道。 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 他听见脚步声从木楼梯上传来。 “你的手上有血,”他父亲说,“去洗干净。” “那肯定是在我给他翻身的时候沾上的。” 之前他让自己那么痛苦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只要往自己的手上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与规则完全吻合。 库拉里飘出咖啡的香味。可是反常的是,他不仅没有振奋起来,却感到了睡意,而且连打了两次呵欠。他的小妹妹倚在他的肩上,她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遥远,像挂在山冈上的夜空里的两颗星星。 “现在该怎么办?”他突然问。 “我们必须告诉全村人有人死了。”他父亲回答道。直到那一刻, 乔戈才注意到父亲正在穿鞋子。 当他正吸饮着母亲为他煮的咖啡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第一声喊叫: “贝里沙家的乔戈打死了泽夫·科瑞克切!” 那个声音,和着特殊的铃声,听上去像是街头公告员的叫喊,又像是一位古代赞美诗作者的吟唱。 那个冷漠的声音把他从渴睡状态中唤醒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他的名字仿佛脱离了身体,脱离了他的胸腔,他的皮肤,残忍地把自己丢弃在外面。这是他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贝里沙家的乔戈,他对自己重复着毫无同情心的报信员的大叫。他二十六岁,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名字直人生命深处。 外面的报信员仿佛将死亡的信息插上了翅膀,把他的名字带到了每一个地方。 半个小时后,他们把那个人的尸体带了回来。遵照习俗,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副山毛桦树枝做成的担架上。一些人仍然希冀他还没有死。 受害人的父亲站在自家门前。当搬运他儿子的人离他还有四十步远的时候,他大声喊道: “你们把什么给我带来了?一个伤者还是死者?” 回答短而干涩。 “一个死人。” 他的舌头在寻找一些水分,在嘴里的极深极深处。然后他痛苦地开腔了: “把他抬进来,告诉全村人和咱们的亲戚,说我们家有人死了。” 牛铃回到了布雷泽夫托赫特村,铃声召集起了晚祷,黄昏里所有其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承载了死亡的消息。 黄昏时的街巷像往常一样活跃。月缺之夜的火把看上去冷冰冰的光焰在村子边缘的什么地方摇曳着。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死者及谋杀者的家中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在村子边界那些房子的窗户旁,人们交流着最新的消息: “你听说了吗?乔戈·贝里沙杀死了泽夫·科瑞克切。” “乔戈·贝里沙已经以血还了他哥哥的血。” “贝里沙家的人会去请求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贝萨吗?” “是的,当然。” 从那些高大石屋的窗户里,可以俯瞰村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现在夜晚已经降临了。火把的光看上去更加厚重了,仿佛凝固了一般。渐渐的,它变成一种深红色,像是从神秘的地心深处冒出来的岩浆,从上面溅出来的火花似乎是在宣告即将到来的流血事件。 四个人,其中一个要年长一些,朝着死者的家中走去。 “代表团将为贝里沙家请求二十四小时的贝萨。”有人从一扇窗户后面说。 “他们会答应吗?” “是的,当然。” 虽然如此,整个贝里沙家族的人却都在准备自我防卫。到处都能听见这样的声音:玛拉什,马上回家去!肯,关上门。普林加到哪儿去了?家族里所有房屋的门,远远近近的亲属家的门,都纷纷被关上,因为这是危险的时刻,在受害者的家庭允诺两种休战期限中的任何一种之前,依照法典,科瑞克切家族,因为新流失了血,有权力对贝里沙家的任何成员采取报复行动。 所有在窗户旁看着的人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代表团再次走出。“他们会同意休战协定吗?”女人们问道。 终于,四个调停人出来了。讨论缩短了。他们并没有做出太多让步,很快就有人宣布道: “科瑞克切家已经同意了贝萨。”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短的休战协定——二十四小时的贝萨。至于长的贝萨,三十天的休战协定,还没有人提到它,因为只有村里才能去请求——无论如何,唯有等到上一位受害人埋葬之后才能请求那项协定。 消息从一间房屋传到另一间房屋。 “科瑞克切家同意了贝萨。” “贝萨被科瑞克切家认可了。” “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们有二十四小时不流血的时间。”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一扇百叶窗后说。 葬礼在第二天中午前后进行。职业的哀悼者们从远处赶来,按照习俗挠抓着他们的脸庞,撕扯着他们的头发。古老的教堂墓地挤满了参加葬礼的穿着束腰上衣的男人们。仪式过后,葬礼的行列回到了科瑞克切家。乔戈也走在这个行列中。起初他拒绝参加这个仪式,但最终他还是向父亲妥协了——是父亲鼓励他参加的。父亲说:“你必须去参加那个葬礼,你还必须去参加葬礼结束后的餐会,以纪念那个人的灵魂。” “但我是杰克斯,”乔戈抗议道,“我是杀他的人。为什么我必须去?” “自有原因。”他的父亲声明,“如果说今天的葬礼和餐会有谁不能不去,那个人就是你。”“但是为什么?”乔戈最后一次问道,“为什么我必须去?”但父亲只是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而乔戈最终也没有再问。 现在他走在哀悼者中,面色苍自如纸,脚步踉踉跄跄。他感觉人们扫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脸去,最后消失在河边的薄雾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死者的亲戚。他也许是第一百次在心里嘟嚷:为什么我必须在这儿? 从他们的眼神中看不出恨意。他们就像三月的天气一样寒冷,就像他自己昨天傍晚躺着等待他的猎物时那样心境寒冷,没有恨意。此刻这个新挖的坟墓、石质和木质的十字架——它们中的大多数是歪斜的——还有哀伤的摇铃声,所有这些都正中要害。他的四周都是那些哀悼者的脸——脸上留着他们的指甲弄出来的丑恶抓痕(老天,他想,他们怎么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让自己的指甲长得那么长?)、野蛮地散开着的头发、红肿的眼睛、沉闷的脚步。所有这些都是死亡的陷阱——正是他把他们招来的。而且似乎还不够似的,他还被迫加人到那肃穆的队伍里,缓慢、哀伤,如同他们一样。 他们穿着毡布做的白色紧身裤,接缝上的丝带几乎要碰到他自己的了,就像准备袭击的黑色毒蛇一样。但他是平静的。他已经被二十四小时休战协定很好地保护起来了,胜过任何库拉或城堡的窥孔的保护。他们的来福枪的枪管贴着他们黑色的束腰短上衣,竖直向上排列着,但是目前他们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射击他。也许到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了。如果村里为他请求了三十日贝萨,他就可以拥有接下来四个星期的和平了。然后…… 但是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支来福枪的枪管晃动着,似乎要从其他的枪管中脱离出来。另一支枪管,一支短一点的,就在他的左边。还有其他的,都围绕在他身边。它们中的哪一支没准会……在最后一刻,在他脑中,“会杀死我”这几个字变了—像是要缓和其意似的—变成了“会对我开火”。 从墓地到死者家中的路似乎没有止境。他还要面临一场更严峻的考验——丧餐会。他将和死者的亲属一起坐在餐桌旁。他们会把面包递给他,他们会把食物、勺子、刀叉摆在他面前,他必须在他们的注视下吃饭。 有两三次,他想逃离这种荒唐的处境,想从葬礼行列中逃走。让他们去侮辱他,嘲弄他,指控他冒犯了那些古老的习俗吧,如果他们喜欢,让他们对准他退缩的背影开枪吧,怎样都可以,只要能让他从这里脱身。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不能逃走,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他的曾曾祖父,以及在他出生之前五百年、一千年前的他的祖先们,也都不能逃走。 他们离死者家越来越近。屋子门拱上的长窗已经挂上了黑布。噢,我在走向何方呀,他对自己悲叹道。虽然库拉的矮门还有一百多步远,他就已经低下了头,免得撞上石头拱门。 丧餐依据规则进行。整个过程中乔戈都在想着他自己的丧餐。这些人到时候一定会去,正如他今天到这里来一样,也像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他所有的祖先们数百年来参加过的类似的丧餐一样! 哀悼者们的脸上仍然是血痕斑斑。习俗不允许他们在发生杀戮的村庄里洗掉这些痕迹,在回去的路上也不可以洗掉。他们只有在回家以后才能清洗。 他们脸上和前额上的条纹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戴了一张面具。乔戈想象着他自己的哀悼者们把脸抓伤后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他感觉从现在开始,这两个家族未来所有的生命将展开一场无休止的丧餐,每一家轮流坐庄。每一家在离开丧餐之前,都会给自己戴上血染的面具。 丧餐结束之后的那个下午,村子里再一次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进进出出。乔戈·贝里沙的一日休战协定在几个小时内就要结束了,现在村子里的长者们按照规则的要求,正准备拜访科瑞克切一家,以村里的名义请求一个只十日的休战协定,就是那个长长的贝萨。 在库拉的门阶上,在女人们居住的一楼,在村庄的广场上,人们谈论的没有别的。这是那个春天的第一起流血事件,当然就会有对与它有关的一切的许多讨论。杀戮是依据规则进行的,至于下葬、丧餐、一日贝萨,和其他一切事情,这些都是审慎地遵从传统的法典而执行的。因此长者们正准备向科瑞克切家族请求的三十日休战协定也一定会被同意的。 当人们谈论并等待着关于长期贝萨的最新消息时,他们回忆起了最近以及很久以前,当他们村里和周边地区,甚至是绵延不断的高原上那些非常遥远地区里的法典规则被侵犯的那些时光。他们想起了法典的侵犯者们,同样也想起了那些野蛮的惩罚。他们想起了那些被自己的家族惩罚的人、被村里惩罚的整个家族,甚至是被一个村庄群或是被旗里惩罚的一整个村庄。但是,幸运的是,他们说的时候有一种欣慰的慨叹,长久以来都没有这种耻辱降临在他们的村子里了。所有的事都是按照古老规则来做的,许多年来也没有什么人头脑发热说想要打破这些规则。最近的这场流血事件也是按照法典发生的,乔戈·贝里沙,那个杰克斯,虽然他很年轻,但他也很懂规矩,在他的敌人的下葬过程中和丧餐上,他都表现得很好。科瑞克切家当然会给他一个三十日的休战协定。尤其是村里已经一再指出,如果杰克斯滥用休战协定,向村民炫耀他的所作所为,就可以取消这个协定。但是不,乔戈·贝里沙不是那种人。相反,他总是安静而理智地思考,他是最不可能犯浑的年轻人。 在下午的稍晚时候——就在短期的那个协定快要到头之前的几个小时,科瑞克切家同意了长期休战协定。村里的一位长者去告诉贝里沙家这个决定,同时再一次叮嘱乔戈要珍惜协定等等。 当那位长者离开后,乔戈一言不发地坐在石头房子的一隅。他可以指望三十天的安全了。在那之后,死亡随时都会潜伏在他身边。他只有像蝙蝠一样在黑夜出没,从太阳下、月光下和摇曳的火把光中隐匿。 三十天,他对自己说。从那条公路的山脊上发出的枪击把他的生命切割成了两半:他至今生活过的二十六年,和从那一天开始的三十天,从三月十七号开始,到四月十七号结束。然后就是蝙蝠一样的生活,但他没指望能在这三十天后继续活下去。 乔戈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被狭窄的窗户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风景。窗外就是三月,半融半冻,有着独属于三月的危险的山地光线。接下来四月便会来临,或者说来临的将是四月的前半部分。乔戈感觉到左边的胸膛空荡荡的。从现在起,四月将会被染上一道蓝色的痛苦……是的,那就是四月通常在他看来的样子——一个拥有某种不完整东西的月份。四月的爱,如同歌中所唱的那样。他自己的未结束的四月。但是撇开一切不论,这样会更好,他想。虽然他说不出来什么更好,是他为他的兄弟报了仇还是说他在这个季节流了血。现在离他被许诺三十日休战协定才刚刚半个小时,他就似乎已经习惯于他的生命被一分为二的想法了。此刻,对他来说,他的生命好像一直以来就是被切成这样:一部分有二十六年长,缓慢而乏味,有二十六个三月和二十六个四月,以及同样多的夏季和冬季;剩余的那部分非常短,只有四个星期,它凶猛、剧烈,有如雪崩,由一半的三月和一半的四月组成,就像两根被霜覆盖,散发着寒光的碎裂的树枝。 他会在留给他的这三十天里做些什么?在这长长的贝萨里,人们通常会急着去完成他们生命中至今为止计划去做却还没有做的事情。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留下来,他们就用日常琐事让自己忙碌。如果正值播种时期,他们就赶紧去播种。如果是收割时期,他们就聚集在谷垛间。如果既不是播种也不是收割时期,他们会做更普通的事情,诸如修理屋顶。如果那也没有必要,他们就会去村边地头闲逛,看鹤的迁徙,或是十月的第一场霜降。一般说来,订了婚的男子们会在这个时期完婚,但是乔戈不会结婚。与他订婚的那个女孩生活在一个遥远地区的旗里;他从没见过她,她在一年前就因为一场大病死去了,从那以后,乔戈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女性。 乔戈仍然凝视着外面雾中的风景,他在想着这三十天里该做些什么。起初那看起来像是一个短暂的时期,非常短暂,只有几天,根本做不成什么事。但是想了几分钟之后,同样是这个暂缓时期就变得长得可怕,而且毫无意义。 三月十七号,他喃喃自语。三月二十一号。四月四号。四月十一号。四月十七号。十八号,四月的死期。然后持续不停,直到永远,四月的死期。四月的死期,再没有五月了。再也没有了。 他不断念叨着三月和四月间的日期,突然间听到从楼上传来父亲的脚步声。父亲的手中拿着一个油毡布做成的钱袋。 “拿着,乔戈,这是付给那血的五百格罗申。”他说道,把钱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乔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把手放在身后,似乎想尽可能地远离那可恶的钱袋。 “什么?”乔戈小声地说,“为什么?” 父亲吃惊地看着他。 “什么?为什么?你忘了要交血税吗?” “噢,好吧。”乔戈妥协了。 钱袋还在他面前晃动,他伸出了手。 “后天你得出发去欧罗什的库拉,”父亲继续说道,“得走一天。” 乔戈哪里都不想去。 “就不能等等吗,爸爸?必须立刻付钱吗?” “是的,孩子,要立刻。要尽快解决。血税必须在杀戮之后立刻交付。” 钱袋现在被抓在乔戈的右手里。看上去很重。里面是家里逐周逐月地节省下来的所有的钱,为的是在这一天能用得上。 “后天,”父亲又说了,“去欧罗什的库拉。” 父亲走到窗户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的什么东西。他的眼中有一丝满足的微光。 “到这儿来。”父亲静静地对儿子说。 乔戈走向父亲。 外面的院子里,一件衬衫挂在金属晾衣绳上。 “你哥哥的衬衫,”父亲说道,近乎是低语,“米希尔的衬衫。” 乔戈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白色的衬衫在风中飘舞,似乎是很愉快地飞扬了起来。 他的哥哥被害已经一年半了,母亲最终还是把他死去时穿着的衬衫洗了。一年半以来,这件浸透了血的衣服就被悬挂在家中的顶楼上——是卡努法典要求这么做的,直到有人为这血复仇。当血迹变黄的时候,人们说,这是一个确凿的记号,表明死者正在忍受痛苦的煎熬,在呼喊着复仇。衫是一个准确无误的晴雨表,指示着复仇的时间。死者依靠衬衫从地底深处他躺着的地方给人们传递关于他的信号。 有多少次,当乔戈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曾经爬到那宿命般的顶楼去看那件衬衫!血迹变得越来越黄。那意味着死者一直没有安息。有多少次,乔戈梦见那件衬衫被水和肥皂液清洗过了,洗得雪白、光洁,就像春天的天空!但是当他早晨醒来,它依然在那里,触目惊心,布满干枯的褐色的血迹。 现在,这件衬衫终于被挂在了晾衣绳上。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给乔戈多少宽慰。 与此同时,就如同旧的旗子被扯下,换上了一面新旗一样,在科瑞克切家的库拉的顶楼,他们挂上了新的遇害者的血衣。 季节,无论寒热,都会影响干后的血的颜色,而且做衬衫的布的材质也会对其有所影响,但是没有人会把这些因素当回事;所有这些变化都被当成是神秘的信息,没有人敢质疑其重要性。 kanun,这里指的是阿尔巴尼亚的习惯法法典——译注​ 保证,休战协定——译注​ 来自阿尔巴尼亚语gjak(血),杀手,但没有轻蔑的含义,因为杰克斯是在履行他被卡努法典赋予的义务——译注​ 从字面意义上说是旗帜。扩展开来,指的是各种各样不同的村庄在一个本地首领权威下的集合,那个首领本人就是持旗者—译注​ 钱币单位——译注​ 第二章 乔戈已经在高原上行进了好几个小时了,仍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欧罗什的库拉就在附近。 在细雨中,无名的荒地,或是他不知道名字的那些高沼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裸露,阴郁,乏味。在它们的尽头,他只能大致辨认出被迷雾笼罩的大山的轮廓,透过雾的面纱,他想他看见的淡淡的映象——就像在海市屋楼里一样层层叠叠——应该是一座大山,而不是一条由高度不同的山峰组成的山脉。迷雾让它们显得那么虚无缥缈,但是奇怪的是,它们在雾中比在好天气里显得更压迫人,虽然在好天气里它们的岩石和峭壁会清晰可见。 乔戈听见他的鞋底与鹅卵石摩擦传来的沉闷又刺耳的声音。路边的村庄离得很远,拥有行政机构或者小客栈的地方就更稀少了。但即使有再多的这种地方,乔戈也不会为之停留的。他必须在日落时分赶到欧罗什的库拉去,最不济也得在傍晚赶到,这样他才能在第二天回到他自己的村子里。 这条路的大部分地区近乎荒芜。孤单的山民不时出现在迷雾中,向着某处行进,就像他一样。隔着一段距离看他们,如同那天在雾中看其他东西一样,觉得他们无法辨认,又虚无缥缈。 人们的定居点和道路一样静寂。偶尔零星分布着一些房屋,每座房屋的陡峭的屋顶上都飘出一道摇摇晃晃的炊烟。“一座房屋就是一座拥有一块炉石、会喷烟的石头建筑物,或棚屋,或其他任何结构。”他不知道那个关于住处的定义是怎么跑到脑中来的,那个定义在卡努法典中有,打童年起他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在院子里叫一声就进人一所房屋的。”但我不打算敲门或进人什么地方。他忧伤地自言自语道。 雨还在下。在路上他赶上了另一群山民,他们走成一列,背着一袋袋的玉米。在重负下,他们的背弯得非常厉害。他想到,湿的谷物比干的更重。他想起自己有一回冒雨从专区的仓库里运送一袋玉米回家的经历。 负重的山民落在了他身后,他又一次孤单地走在路上。路的两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一些路段,洪水和泥石流使路面变窄了。“一条路应该宽如旗杆之长。”他再一次自言自语,他意识到卡努法典关于公路的规定已经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脑中好一会儿了。“公路是用来给人和牲畜用的,是生者也是死者的通道。” 他笑了。他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出劫数。欺骗自己是没有用的。卡努法典比它看上去的还要强大。它的力量可以到达任何地方,涵盖了陆地和田野的边界。它直抵房屋的地基,在坟墓里,在教堂里,在公路上,在市场上,在婚礼上。它攀上群山的牧场,甚至更高,到达高高的天空,在那里它以雨的形式降落以填充河道,这就是三分之一的谋杀发生的原因。 当乔戈第一次说服自己他不得不去杀人的时候,他回想起法典中关于家族世仇的所有规则。只要我没有忘记在开枪前说出正确的话,他想。那才是关键。只要我没有忘记用正确的方式把他翻个个儿,并且把他的武器放在头边,那是另一个关键。其他的都好说,小事一桩。 然而,关于家族世仇的规则只是法典中很小的一部分,仅仅是其中的一章。时间一天天过去,乔戈渐渐明自其余的部分,那些与日常生活有关,而不是那么血淋淋的部分,是与流血的部分紧密纠结的。这些内容相互渗透得如此之普遍,以至于没有人能真正说出哪一部分在哪里结束而哪一部分又从哪里开始。整个法典在被构想的时候就被认为是互为因果的,一个导致另一个,无瑕诞生血腥,血腥诞生无瑕,周而复始,代代相传。 在远处,乔戈看见了马背上的一群人。他们走近了一些后,他看出了其中有一位是新娘,那队车马是新娘的亲戚们,他们在护送她到新郎那里去。他们被雨淋得透湿,看上去非常疲惫,只有马铃声才给这支小小的队伍带来了一点点欢乐。 乔戈走到一旁让他们过去。骑马的人和他一样,将武器的枪口冲着下面,免得它们被雨淋湿。看着那堆毫无疑问是新娘嫁妆的包裹,他想知道在哪一个角落、哪一个箱子、哪一个口袋、哪一件绣花背心里,被新娘的父母放入了“嫁妆子弹”——依据法典,新郎在新娘试图离开他的时候,有权杀死新娘。这种联想勾起了他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未婚妻,他没能娶她,因为她常年的疾病。每当他看见经过的婚礼队伍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但是在这一天,他的伤痛被某种安慰性的想法减轻了一些:也许她先走一步更好呢,反正他随后也会跟着去的,不然她嫁了他,不是要长期地守寡吗?至于按规定新娘父母给新郎的,在新娘要离开他时可以使用的“嫁妆子弹”,如果他有了那玩意儿,毫无疑问会把它扔到峡谷中去的。无论如何,他不喜欢杀人。或者这是因为他觉得她已经死了,而杀死某个已经不再活着的人的想法,对他来说,就更是不真实得如同和一个幽灵作战一样。 新娘的亲戚们在他的视野中消失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他想着这些人依照所有的规则沿着公路行进,她的亲戚们的首领,克鲁什卡帕,走在队伍的末尾,唯一不同的是面纱下面新娘的位置上,是自己的未婚妻。“婚礼之日永不得延迟,”法典是这么说的,“即使新娘濒临死亡,婚礼也要举行,如果有必要,要把新娘拖到新郎的房间里。”乔戈在他的未婚妻患病期间多次听到这样的话,当他们谈论他临近的婚礼之日时。“即使家中有死亡发生,婚礼也要照常举行。新娘始入门,死者便远离。一边是眼泪,一边是歌声。” 所有这些他强迫自己去接受的记忆让他觉得疲倦,他努力试着不去想。在公路的两边有着一长条一长条的休耕地,同样又有大片无名的荒地在右边的某处他看见了一座水车,然后,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一群羊、一座教堂及其墓地。他头也不回地经过它们,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记起法典上关于处理磨坊、牲畜、教堂和坟墓的部分。“神父不参与家族世仇。”“在家族或部族的墓地中,不允许存在陌生人的坟墓。” 他很想说,“够了。”但是没有勇气说出来。他低下头,继续以同样的速度走着。在远处,他可以看见一家客栈的屋顶,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女修道院,然后是另一群羊,再远一些是炊烟,兴许那里就是人们的定居点;关于这些的古老法律已经执行了好几个世纪。没有人能逃开这些法律。没有人成功地逃脱过这些法律。然而……“神父不参与家族世仇。”他重复道,引用着法典中最广为人知的条款之一。他一边沿着公路的岔道走着,一边想着。从岔道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女修道院。他想如果他是个神父就好了,就可以不掺和到卡努法典中来。同时他还想到修女,想到人们说的她们同年轻神父们的关系,想着如果他是神父,没准会爱上一位修女,但是他又突然记起修女们是剃了头的,于是打消了自己的这种荒唐想法。但是我真的愿意成为一位神父,他想,那样就可以不向卡努法典屈服了。但是法典的其他部分实际上是同样适用于神父的,神父仍然要受卡努法典的约束,他们只是可以逃脱那些跟家族世仇有关的条款而已。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他似乎被卡努法典中的家族世仇条款套住了。不错,那就是最重要的,即使安慰你自己说每个人都被这条锁链束缚着也是毫无用处的。除了神父,还有其他不计其数的人逃脱了家族世仇法律的规则——他在其他场合也这么设想过。世界已经被分解成两部分:在家族世仇法律控制下的那部分,和法律之外的那部分。 远离家族世仇法律。他几乎要长叹一声了。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们在早晨怎样起床,在夜间怎样就寝?一切看上去都似乎难以置信,遥远陌生如异类的生活。可是就有这样的家庭。实际上,他自己的家族七十年前的状况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直到那个宿命的秋天的夜晚,一个男人敲开他家的门。 乔戈的父亲曾告诉过他,他们同科瑞克切家族的仇敌关系,那也是父亲从祖父那里听来的。这个故事被每一方的二十二座总共是四十四座坟墓标记着,包括每一场杀戮发生前都会说出的同样措辞——但比说话更多的是沉默,还有呜咽;喉咙中发出的死亡的嘶嘶声,窒息了最后的希望;三首吟游诗人之歌,其中一首被遗忘了;一个不小心被杀死的女人(她的死亡已经按照规则得到了赔偿)的坟墓;两个家族被囚禁在庇护塔中的男人们;试图和解但在最后一刻却失败了的尝试;在一场婚礼上发生的杀戮,伴随着关于一次短期和一次长期休战协定的允诺;一次丧餐;哭泣,“贝里沙家的某某开枪打死了科瑞克切家的谁谁”,或者是其他的方式,火把,村子里的来来往往等等,直到三月十七日的那个下午,轮到乔戈加入那场狰狞的舞蹈了。 所有这些开始于七十年前,在一个寒冷的十月夜晚,当一个男人敲他们家的门时。“那个人是谁?”乔戈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经问道,那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敲门的故事。这个问题在那时和以后在他们家被重复了许多次,但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即使现在,乔戈也不能相信真的有谁曾经敲过他家的门。对他来说,想象是一个幽灵或者是命运自己去敲的门,倒比想象是一个陌生的旅人更容易些。 那个人敲过门之后,在门外请求借宿。房屋的主人,乔戈的祖父,为他开了门。他们按习俗招待了他,给他吃的,为他准备床铺,而且在次日早上,依然是按照习俗,家庭中的一个成员——祖父的弟弟,护送陌生的客人去村庄的边界。他刚一离开那个男人,就听见一声枪响。陌生人倒下去死了,就在村庄土地的边界上。那么,依据卡努法典,当你陪伴的客人在你眼前被杀死,你就一定要为他复仇。但如果他是在你转过身之后被袭击的,你就不必尽那项义务了。护送客人的人在客人被袭击时实际上已经是转身了的,因此为客人复仇不是他的责任。但是没有人看见。当时还是一大清早,邻居里没有人能证明这件事。即使这样,他的保护者的话也是可以相信的,因为卡努法典信任一个男人的话,那个送客的人已经离开了客人,并且在杀戮发生之前就转过身去这—点也被认为是可以成立的——如果另一个障碍没有出现的话。那就是受害者尸体的朝向。一个委员会很快成立,来决定为那个死去的陌生客人复仇的义务是否要落到贝里沙家的头上。委员会考虑过一切细微因素,最终做出结论说,为死者复仇的人只能是贝里沙一家。陌生人是头朝村子、脸朝下倒下的。因为这个理由,遵照法典,给予陌生人食宿的贝里沙家族有义务保护他,直至他离开村庄的土地,而且必须立刻为他复仇。 贝里沙家的男人们从树林里(委员们在那里围着尸体吵吵嚷嚷了好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都沉着脸,在库拉窗户后面等待的女人们明白了一切。她们面色如纸地听着男人们简单的陈述,脸色越发苍自。然而没有人诅咒那个把死亡带到他们家的陌生客人,因为客人是神圣的,而且依照习俗,一个山民的房屋,在成为他自己和他的家族成员的家之前,首先应该是神的家,是客人们的家。 就在那天,大家知道了是谁杀的那个无名的旅人。是科瑞克切家族的一个年轻人,他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因为后者曾经在一家咖啡馆里,在一个同样不知道姓名的女人面前羞辱过他。因此,在那个十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贝里沙家族发现他们同科瑞克切家族成了敌人。到那时为止都生活在和平中的乔戈家族,终于被强大的家族世仇的引擎抓住了。从那以后,四十四座坟墓建造起来了,谁也说不清还有多少座坟墓会冒出来,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一个秋天夜晚的敲门声。 有许多次,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当他让思绪飘荡开来之后,乔戈都会想象,如果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没有敲他们的库拉的门而是另一扇门的话,他们家族的生活将会是怎样。如果谁有魔法,能够把那敲门声从现实中取消该有多好啊,然后,噢,然后(在这一点上乔戈认为传说的内容是非常真实的),有人会看见重重的石板从四十四座坟墓中抬走,四十四个死去了的人会站起来,抖落他们脸上的土,回到现实生活中去;随他们而来的还有没能出生的孩子,还有那些孩子们没能带到世界上的他们自己的孩子们。所有的事情将会变得不一样,不一样。所有那一切都会发生,如果有魔法的话,如果有人能纠正事情的起因,那该多好啊。噢,假设那个客人再走远一点点再停步。走远那么一点点。但他偏偏就在他走到的地方停下了,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也没有人能改变受害人倒地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改变古老的卡努法典的规则……如果没有敲门声,所有的事都会不一样——乔戈总是害怕想到这一点,他宽慰自己说,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家族世仇漩涡之外的生活会更和平,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也会更沉闷,更没有意义。他试图回忆那些没有被卷人漩涡中的家族,没发现他们有任何快乐的迹象。他甚至还发现,因为远离了危险,他们几乎不知道生命的价值,而且因此越发地不快乐。相反,处在家族世仇中的家族生活在一种完全不同的秩序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随着一种内心的战栗,男人们因此而越发英俊,并且年轻男子会得到女人的宠爱。甚至他早先在路上遇到的那两位修女,当她们看见他袖子上缝着的、意味着他在找寻他的死,或是他的死在找寻他的黑色丝带,她们看他的目光都很奇怪。但那并不重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才是重要的。一些既恐怖又庄严的事。他解释不了。他觉得他的心脏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而且,因为胸膛空了,他也变得脆弱、敏感了,因此可能对一切事物都感到喜悦,或因一切事物而感到沮丧,无论大小,一只蝴蝶,一片树叶,无边的自雪,或者是这一天飘着的雨丝。但是所有这一切—也许连天空本身都会堆积到他头上—他的心脏可以承受,还可以承受更多。 他已经连续走了好几个小时,但是除了膝盖有一点麻木以外,他一点都不觉得累。雨还在下,但是雨滴已经变得很零星了,就好像有人剪断了云层的根。乔戈可以肖定,他已经越过了他家所在的地区的边界,目前是在另一个行政区域里穿行。村庄看上去都很类似,山峰层峦叠嶂。他遇见了一小队山民,问他们他是否走对了去欧罗什的城堡的路,距离那里还有多远。他们告诉他他走的路是对的,但是如果他想在日落前赶到,就得加紧脚步了。他们一边说,一边瞅着他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似乎是因为它,他们再一次提醒他要加快步伐。 我要快点,我要快点,乔戈对自己说,虽然会辛苦难受。不要担心,我会及时在日落前赶到那里去交税的。不假思索地,或许是因为他突然产生的怒气,又也许仅仅是因为那些陌生人的建议,他真的加紧了脚步。 现在他更是独自一人在路上了,这条路穿过一片被古老的河流冲刷得满是沟壑的台地。他四周的土地荒废掉了,没有开垦。他想他是听到了远处的雷声,于是抬头看了看。一架孤零零的飞机正缓慢地在云间飞行。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架飞机有好一会儿。他曾经听说过在邻近地区有一架客机每周都会飞经一趟,从地拉那飞去另一个遥远的欧洲国家,但他以前从没见过那架场机。 飞机消失在云层中之后,乔戈才觉察到脖子有点疼,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盯着飞机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飞机飞过的天空是一片广阔的空寂,乔戈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他突然间觉得饿了,于是环顾四周,想找到一截树桩或是石头,好坐下来吃他从家里带来的面包和羊奶干酪,但是路的两边只有裸露的土地和干涸的河道,再无他物。我再往前走一点点吧,他对自己说。 又是一段半小时的行走,然后他看见了远处一家小客栈的屋顶。他从一条岔道走下公路,用几乎是跑的速度向那家客栈奔去。在客栈门前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进去了。这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像这个山区所有其他的客栈一样,没有任何标记牌,屋顶是尖的,散发着稻草的气味,有一个大的公共休息室。长橡木桌的两边都留有许多烧焦的痕迹,一些客人坐在椅子上,那些椅子都是用同样的木头制成的。其中两人埋头于装满豆子的碗,狼吞虎咽地吃着。另一个人两眼无神地看着空空的桌面,用手撑着脑袋。 乔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感觉到他的来复枪的枪口摩擦着地面。他把武器从肩头拿下来,放在大腿上,然后摇了摇头,把斗篷上浸满雨水的兜帽甩到后面。他感觉到身后有个人,此时才注意到通向楼上的楼梯两侧都坐满了其他山民,他们要么坐在黑羊皮上,要么坐在羊毛口袋上。他们中的一些人靠在墙上,咬着沾满乳浆的玉米面包。乔戈想,他应该从桌旁起身,像他们那样,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他的面包和干酪,但是就在那一刻,豆子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立刻,他就非常非常渴望一盘热豆子。父亲给了他一枚硬币,但是乔戈不清楚是否可以花掉它,还是说要把它原封不动地带回去。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乔戈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店主出现在他面前。 “要去欧罗什的库拉吗?”店主问道,“你从哪里来?” “从布雷泽夫托赫特来。” “那你一定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店主又瘦又丑。乔戈想这个人一定心术不正,因为他在说“要不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乔戈的眼睛,而是看着乔戈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似乎在说,“如果你要为你制造的谋杀付出五百格罗申,那么往我的店里扔下其中的两个,也不会就到了世界末日。”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店主再一次问道,他最终把目光从乔戈的袖子上移开,但是仍然没有看着乔戈的脸,而是看着一旁。 “一盘豆子。”乔戈说。“多少钱?我自己带了面包。” 他的脸红了,但他不得不问这个问题。他不能用付血税的钱买任何东西。 “十五个格罗申。”店主说。 乔戈欣慰地呼了一口气。店主转身走了,稍后他端着一个装满了豆子的木碗回来了,乔戈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个斜眼。似乎是为了忘却,他埋头于豆子碗,开始迅速地吃起来。 “你要来点咖啡吗?”店主来拿空碗的时候问道。 乔戈迷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不要引诱我。我的钱袋里是有五百格罗申,但我宁肯给你我的脑袋(主啊,他想,那就是我的价格,从现在起三十天,我的脑袋的价格,甚至不到三十天,二十八天),因为这钱袋里的钱都是属于欧罗什的库拉的。但是店主(他似乎猜到了乔戈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又补充道: “很便宜,只要一角钱。” 乔戈不耐烦地点点头。店主在椅子和桌子间困难地移动着,收走脏餐具,带来干净的,然后再一次消失,最后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乔戈正在吸饮咖啡的时候,一小伙人进入了客栈。他们的进入引发了一阵骚动,人们都转过头来,跋脚的店主立刻迎上前去,乔戈猜新来者一定是这个地区的知名人物。他们中的一个——那个立刻就走到房间中心的人,是个矮个儿,长着一张冷漠的、没有血色的脸。他之后进来的那个人穿得像个城里人,但是非常古怪:他穿着一件格子花纹的夹克,裤子很长,塞进了靴子里。第三个人长着一张生硬的面孔,眼里满是不屑。但是很明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矮个子身上。 “阿里·比那克,阿里·比那克。”人们开始在乔戈身边低语。乔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几乎不敢相信,在此处,他本人,居然会跟卡努法典最尊贵的阐释者,那个他从童年起就听说过的人物,身处同一间客栈。 店主迈着古怪的横步,邀请那支小小的队伍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那显然是为这些与众不同的客人们预留的。 矮个儿男人向大家打了一声简短的招呼,便跟随店主走了,并没有朝左右两边看上一眼。他虽然名声在外,本人却是惊人的平和,压根儿不像有些人的臭脾气,因为个儿矮就以傲慢不逊的姿态来彰显自己的重要性,生怕人家看轻自己。相反,他的行动,他的脸庞,尤其是他的眼睛,都表明他是一个既理性又冷静的人。 新来者们进入了另一个房间,但是因为他们而产生的低语并没有结束。乔戈已经喝完了咖啡,但他知道此刻是个好机会,便乐于坐在这儿,听着人们热烈的评论。阿里·比那克为什么来这儿?他很好奇。无疑是来解决某个复杂的案子的。此外,他一生都在解决类似的事务。当那些长者们就法典的阐释不能统一时,他们就一个省一个省、一个旗一个旗地把他请去,就困难的事务征求他的意见。在辽阔无尽的北拉夫什高原上的数百个阐释者中,和阿里·比那克齐名的不超过十个。因此他在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出现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一次也是。有人说,他是来解决一个紧迫的边界问题的,就在明天,在邻旗。但是另一个人是谁,那个浅色眼睛的人?他是谁?他们说他是阿里·比那克经常带着跟随他处理棘手事务的一名医生,尤其是需要为所负之伤赔钱的时候。那好,如果是那样的话,阿里·比那克就不是为解决边界争端而来,而是另有其因,因为医生肯定跟边界问题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他们自始至终就误解了。有些人又说,实际上他来这里是因为另外一桩事,非常复杂,是几天前发生在离高原很远的一个村庄里的。在一场争吵引发的相互射击中,一个女人由于当时正好在争斗的现场,因此在交火中被打死了。她还怀着孕,是个男孩——事后把孩子取出来的时候证明了这一点。村中的长者们为究竟该谁来给这个婴儿报仇感到困惑。阿里·比那克难道是来解决这个案子的吗? 但是阿里那拨古怪的随从中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就像所有其他问题一样,这里有一个答案。他是某种公务员,干的事儿就是丈量土地,但是他有个该死的称呼(只有魔鬼才记得住)叫做什么什么者,这个词儿你如果不是拧着舌头还真说不出来,几,几……对了,应该是“几何学者”。 噢,那就一定是跟边界事务有关了,如果这位几何学者(无论你把他叫做什么都行)在这儿的话。 乔戈想待得久一点儿,好听客栈里的人说到更多的东西,但是如果逗留,他就得冒不能及时赶到城堡的风险。他突然间站了起来,好让自己不要再被这些闲谈轶事吸引。他付了豆子和咖啡的钱,准备离开,在最后一刻他记起了要再问一次路。 “你走上公路,”店主说,“然后,当你走到‘婚礼客人之墓’,那里会有一个岔路牌,你就走右边,别往左边去。听好了,岔路牌的右边。” 乔戈走出客栈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空气非常潮湿,天像早晨时一样阴云密布。正如你无法猜到有些女人的年龄一样,此刻你也无法判定时间。 乔戈继续走着,试图让脑子里什么也不想。道路无止境地向前延伸,两边都是灰色的荒地。他的目光落在了沿路分散着的一些被太阳烤得半焦的坟墓上。他想这些应该就是“婚礼客人之墓”了。然后,因为公路并没有在那里分岔,他又觉得婚礼客人之墓应该还在前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事实的确如此。十五分钟后,它们出现了。跟其他墓地一样,这些坟墓已经下陷,但更显凄凉,还覆盖着苔鲜。他经过它们的时候,想象着他在早上遇见的那拨婚礼客人,他们转过身回来,把自己埋进了这些坟墓里,在这里永远地居住下去。 依照店主的建议,他选择了公路右边的岔路。他一边走,一边强迫自己不要再转过头去看那片墓地。有好一阵子,他试图心无杂念,只是单纯地行走。他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隆起的山梁的一部分,四周云雾缭绕。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样懒散地走了多长时间,只是想一直这么走下去,但是突然间,前方有东西把他的思绪从岩石和雾霭中迅速地拉了回来,那是一座房屋的废墟。 乔戈继续走着,斜眼看着那些废墟。他忽地跳过路边一条狭窄的水沟,又跨了两三步到达了那堆烧过了的石头边。一瞬间,他呆住了,然后,就像是面对一个垂死者的身体,试图要找到其伤口,猜测是什么武器伤的他一样,他走到房屋的一个角落,弯下身去,移开了几块石头,在另外三个角落他也这么做了,于是看见那些基石已经从底座上抽掉了。他知道这是一座违反过好客法律的房子。除了烧掉它,还有更进一步的惩罚措施,依据卡努法典,这一措施是为那些发生了最严重罪行的房子而准备的。那所谓最严重的罪行就是——出卖被贝萨保护的客人。 乔戈记起几年前,当贝萨被违犯时他的村中执行的惩罚。杀人者被聚起来的村民们打死,而且被宣布说他的命不值得为之复仇。接下来,客人被害的那座房子就被烧毁了,丝毫不考虑房子里住着的其他人并没有参与那场谋杀。屋主本人第一个站出来驱赶放火者,拿着斧子冲着房子嚷道:“让我当着村里和旗里的面洗清我的罪恶!”他身后就是拿着火把和斧子的整个村庄的男人们。那之后好几年,人们只能用左手从大腿下把东西递给屋主,为的是提醒他他应该为其客人之血报仇。因为一个人可以为父亲、兄弟,甚至是儿子的血而复仇,却没有人心甘情愿为客人之血卖命。谁知道这家人干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呢,乔戈自语道。他从靴子里倒出两颗小石子,它们滚到一旁,发出一声闷响。他环顾四周,看周围是否还有其他房屋,但除了二十步远的另一处废墟外别无他物。那意味着什么呢?他想知道。他机械地朝那堆废墟跑去,绕着它看,在四角看见了跟上一处废墟同样的景象。所有的基石都被抽掉了。难道是整个村子都被惩罚了?他又往前走了一点儿,就又出现了一处废墟。于是他相信确实如此。好几年前他听说过一个远方的村子违犯了贝萨,因此被旗里惩罚。在关于两个村子的边界问题的一场争端中,一位中间人被打死,旗里规定他被害之处的那个村子有义务为他复仇,那个村子不假思索地表示说不愿意,于是旗里决定,整个村子必须被毁掉。 乔戈脚步轻缓地走着,像一个影子,从一处废墟走到另一处废墟。那个让整个村子都卷入其死亡的人是谁?那些沉默的废墟是可怕的。一只只在夜里才能听见其鸣叫的鸟儿此刻正“嗽——嗽”地叫着,乔戈想起他没有多少时间去库拉了,于是再次寻找公路。沉沉的静寂在鸟鸣之后再度来临,乔戈再次问自己那个给整个村子带来噩运的人是谁。“傲-傲!”回答他的就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的名字,“乔戈-乔戈。”他笑了,对自己说:“现在你听到的只不过是些单纯的声音罢了,别想太多了。”然后转身朝道路走去。 他又继续前进了一段路程,似乎是为了摆脱那座被毁的村庄给他带来的压抑感,他努力地试图回忆起法典中描述的那些最轻微的惩罚。出卖客人是最不常见的,因此烧毁房屋,甚至是毁灭整个村庄,就更稀有了。他记起来,程度不那么严重的违犯意味着把有罪之人及其所有亲属从旗里驱逐出去。 乔戈注意到,当那些惩罚一下子聚集到他的想象中时,他的步子加快了,他似乎想要逃离它们。惩罚有许多种:排斥——罪人被永远隔离(被从葬礼、婚礼中排除,甚至连借面粉的权利都没有);收回他耕种自己土地的权利,同时伴随着破坏他的果树;他的家庭被强制禁食;禁止携带武器(无论是用肩背还是别在腰带上)一到两周;被锁链锁住或是本宅软禁;如果犯事的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或女主人,那么剥夺其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 给自己家庭招致惩罚的可能性折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那种痛苦从轮到他为他哥哥报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无法忘却一月的那个冰冷的早晨,他的父亲把他叫到楼上的大房间,好跟他私下谈谈。天色特别亮,天空和刚落的雪都闪着炫目的光,整个世界像玻璃一样耀眼,如水晶般剔透,看起来好像它会随时解体,然后碎成千片万片。在这样的早晨,父亲总要提醒他他的义务。乔戈坐在窗前,听父亲跟他讲述血的故事。整个世界都沾染着血。血在雪上闪着红光;血汇聚成池然后扩散凝固……然后乔戈明白了,所有的红色都存在于自己的眼中。他听父亲说着,低着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第一次,不知为何,他在脑中不断告诉自己一个不听话的家族成员将要遭遇的所有惩罚。他不愿意承认他憎恶杀人。那个早晨,父亲试图在他心中种下对科瑞克切家族仇恨的种子,但他却更为窗外的一片耀眼所迷醉。乔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怎么也起不了恨意,一个原因也许就是那个想点燃恨意的人——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个冷酷的人。看来很久以前,经过了无休止的世仇争斗后,所有的仇恨已经慢慢冷却了,又或许那些仇恨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父亲在白费日舌……乔戈害怕地、近乎恐惧地明白过来,他对那个他必须去杀的人恨不起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那些对家族叛逆者的惩罚,他开始明白,他在内心里已经准备好不要去做杀戮的事。但是与此同时,他知道让自己不着边际地去想象家里要给他的惩罚是无用的。就像他知道的其他因为违犯家族世仇的规则的人,总有其他的惩罚,那些会更严苛、更残忍。 当他们第二次谈到为死者复仇时,父亲的语气更严厉了。天色也变得非常不一样:苍白、黯淡,没有雨,甚至没有雾,更不用说闪电—它对于这惨淡的天空显得过于奢侈了。乔戈试图避开父亲的目光,但是最终还是被父亲盯得非常不自在。父亲的目光如同一个陷阱,终于让他跌了进去。 “看。”父亲说,同时朝挂在他们面前的墙壁上的衬衫点了点头。 乔戈向衬衫的方向看去。他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血管在嘎吱嘎吱响,仿佛生锈了似的。 “血的颜色正在变黄,”父亲说,“死者在呼喊着要为他报仇。” 布上的血事实上已经变黄了,或者不如说是变得如同一个长久不 用的水龙头流下的第一滴水那样,是一种生锈的颜色。 “乔戈,你在拖延时间,”父亲继续说道,“那是我们的荣耀,尤其是你的……,, “两指宽的荣耀已经被全能的神印在了我们的额头上。”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乔戈千百次地重复父亲那天向他引用的法典中的话。“弄白或是进一步弄污你的脏脸,随你的便。由你自己来决定是否要成为一个男人。” 我是自由的吗?往楼上走的时候他问自己,他想去二楼一个人静静。父亲因为他的违逆而将要施加给他的惩罚与丢掉荣耀相比,真的微不足道。我们额头上的两指宽的荣耀。他用手碰了碰额头,似乎想找到他的荣耀在哪个部位。为什么会在那个部位呢?他想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口相传的习语,没有人真正理解它。此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它的意义。荣耀的位置就在你额头的正中央,因为你的子弹正是要射向你敌人的那个部位。“好枪法。”当有人凛然面对其敌手,正好击中其额头的时候,老人们都会这么说。而当子弹穿过腹部或是击中四肢时,得来的评价就是“坏枪法”,更不用提射中的部位是背部了。 无论何时乔戈到顶楼去看米希尔的衬衫,他都感觉到额头在燃烧。衣服上的血迹越来越淡。如果温暖的天气到来的话,它们就会变成黄色。然后人们就会把他的咖啡杯从大腿下递给他和他的家人,以卡努法典的观点来看,他即将成为一个死人。 他没有出路。忍受惩罚,或是做出其他牺牲,都拯救不了他。膝盖下的咖啡——这玩意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让他惊恐——在沿途的某处等着他。所有的门都对他关闭,除了一扇。“冒犯只有通过法典才能够救赎。”法典本身是这么说的。只有杀死科瑞克切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才能为他开启一扇门。因此,上个春天的某一天,他决定去伏击他命定的对象。 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整个屋子都有了生机,充塞其中的沉默被音乐所代替,就连无情的墙壁也似乎变得柔和起来了。 如果某些事没有发生,那么他可能就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现在也太平安宁了。他会被关在庇护塔里,或是干脆躺在泥土中——那就更加太平了,彻底安宁了。他的一个远嫁的姑妈,出乎意料地从她嫁过去的那个遥远的旗里赶到他们的家族来。她忧心忡忡、心烦意乱地穿越了七八座山脉和峡谷,要来阻止进一步的流血。乔戈是贝里沙家族中除了他父亲以外剩下的唯一的男人,于是她说道:“看啊,他们要杀乔戈,然后你们又要杀死科瑞克切家的一个人,然后又轮到乔戈的父亲,那么贝里沙家就要绝种了。不要那么做。不要让橡树枯萎。请求用金钱去赔付血债吧,以此来代替仇杀。” 起初没有人乐意听她的,可是渐渐地大家都沉默了,他们让她说下去,最后,他们对于她的建议既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对。他们已经累了,但是乔戈的姑妈却一点儿累的迹象都没有,继续夜以继日地奋争。她一会儿住在这家,一会儿住在那家,有时是开导她的堂兄,有时是劝说临时跟她住的那家人,最终她说服众人同意了她的观点:在七十年的死亡和哀痛之后,贝里沙家决定同科瑞克切家寻求血的和解。 这种对血的和解的要求在山区里是如此罕见—引起了整个村子和旗里的骚动。他们做了一切谨遵法典的规定。仲裁人和贝里沙家的朋友及男性亲属一起(他们被称做“血的主宰者”),去杀人者的家中,也就是去科瑞克切家,去吃血赔之餐。于是他们遵照习俗同杀人者一起吃午饭,定下了科瑞克切家要赔付的血债的价格。接下来就轮到乔戈的父亲,血的主宰者,去用锤子和凿子在杀人者家的门上刻上一个十字架,然后交换彼此的一滴血,这表示和解被永远达成了。但是这笔钱一直没有拿到,因为一位年老的伯伯阻止了这样的解决方式。就在那顿饭后,当男人们依照习俗走过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踏着步子——一种仪式性的记号,表示世仇的最后一片阴影必须被从整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驱逐出去。突然间乔戈的老伯伯喊道:“不!”他是一位安静的老人,平时从来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提出异议。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他,同时他们再次踏向地板的步子都变得轻飘飘了,好像踩在棉絮上一样。“不。”老伯伯再一次说道。然后一直在那里作为仲裁人的神父挥了挥他的手,说道:“必须要流更多的血。” 乔戈,他曾一度被大家忽视了,此刻发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然而尽管他的老麻烦又回来了,尽管他曾经短暂地要逃离那种境地,此刻他却觉得有一种满足感。看上去这种满足感来自于大家对他的关注。现在他觉得他说不出哪一种生活会更好,一种被遗忘忽略的、从家族世仇中脱身出来的安宁生活,还是另一种生活——虽然危险,但是一道悲伤的闪电像一条颤抖的裂痕一样穿越其间,让人觉得震撼而且刺激。两种生活他都经历过,如果现在有人要他“选择这个或那个”,乔戈肯定会犹豫。也许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来习惯和平,犹如要花上那么多年的时间来习惯和平的缺席。家族世仇的机制是如此强悍,即使它允许你自由,也仍然要让你沉人它的精神里好长一段时间。 寻求和解的尝试失败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明朗了才一会儿工夫的天空又聚满了危险的云团。乔戈经常问自己,尝试和解失败究竟是好还是坏,他没有答案。优点应该是会让他再多一年自由的生活,但是同时带给他的却又是一必灾难性的东西—他必须重新习惯他已经逃离了的生活,去习惯杀人的想法。很快他将成为一名正义者——法典是这么称呼那些为复仇而杀戮的人的。正义者是家族里一种先锋般的人物,执行杀戮之人,但也是在家族世仇中首先被杀的。当轮到敌对家族报仇时,他们就会杀死另一方家族里的正义者。但愿他们会杀别的什么人而不是他,当然,这不太可能。在与科瑞克切家族七十年的仇杀中,贝里沙家已经产生了二十二名正义者,他们中的大多数后来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正义者们就是一个家族里的鲜花,是家族的精髓,是家族的最主要的纪念。在家族的生活中许多事物都被遗忘了,人和事被尘灰掩盖;只有那些正义者,那些在家族的墓地里燃烧的虽然微小却无法抑止的火焰,从不会从家族的记忆中抹去。 夏天来了又去,这个夏季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过得快。贝里沙家的人赶紧把田地里的活儿做完,这样,在杀戮完成之后,他们就可以安然闭门,躲在自己的库拉里了。乔戈经历了某种安静的痛苦,这有点儿像一个年轻人在新婚前夜的感受。 最终,在十月的末尾,他向泽夫·科瑞克切开枪了,但他并没打算杀死他。他只是伤了他的下领骨。然后法典的医生来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检验伤口,计算须赔付的金额。因为这是一处头伤,他们计算出它值三袋格罗申,是杀死一个人的价钱的一半。这意味着贝里沙家可以选择要么赔付这笔罚金,要么把这次打伤事件视为已经复了一半的仇。如果选择后者,如果他们不付钱而把这次击伤当做解决了血仇的一部分,他们就没有权利去杀死任何一个科瑞克切家的人了,因为一半的血已经被取走了。他们只有使对方受伤的权利。 显然,贝里沙家不同意把这次击伤当做是部分偿还了血债。虽然罚金很重,他们还是倾其所有来赔付,为的是血债可以保留完整。 只要为了这次击伤付了罚金这个事实仍然存在,乔戈就能看见父亲的眼睛里蒙着的那层不屑和痛苦的暗幕。它们似乎要说,你不仅把复仇弄得复杂化了,而且现在正把我们引向毁灭。 乔戈觉得所有这些都是由于他的犹疑造成的,因为犹疑,所以在后一刻他的手抖了一下。说真的,他也不能确定,当他瞄准的时候的手是真的抖了呢,还是他故意把枪的前准星从对面男子的前额放低,低到他的脸部。 紧接着所有这一切而来的是漠不关心。生命看起来标记了时间。伤者在家里躺了很长时间。他们说,子弹打碎了他的下领骨,引发了感染。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长久和沮丧。在宁静的雪野之上(老人们说没人记得有过这么安静的雪——却偏偏又不是雪崩之后的宁静),风低声地呼啸着。科瑞克切家的泽夫,乔戈生命中的核心人物,继续憔悴地躺在床上,而乔戈则过得如同一个失业者,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 感觉冬天似乎真的永不会停止。当他们听说伤者正在好转的那一刻,乔戈却病了。他的心脏不适,可在实现其使命之前,他只有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刻意不在床上躺着,而这是极为不可能的。他变得面白如纸,他想尽可能地站得久一点,而最终还是倒下了。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而泽夫·科瑞克切却利用乔戈生病的当儿,开始能够在村子四周自由行走了。乔戈从他躺着的库拉二楼的角落往外看,脑子里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不想,只是盯着窗外的景色。外面是无边无际的白雪,那是一个跟他再无关联的世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陌生人,是完全多余的。如果窗外的人们还会对他有所期待,那就只是期待他做一个杀手该做的事。 一连数个小时,他都自嘲地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地面,似乎想说,啊,我将到雪地上去,我将迅速地跑到雪地上去,把我的血溅在上面。这种想法纠缠着他,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候,他认为自己真的看见那片无边的雪野中央出现了一摊摊血渍。 在三月的最初几天里,他感觉好了一些,在当月的第二周他能下床了。当他踏出门外的时候,他的腿依旧摇摇晃晃的。没有人能够想象,像他那样的身体状况,脸色苍白,依然因病而常常感到头晕目眩,还能够走出去埋伏下来,等待他的对手。也许正因为泽夫·科瑞克切知道他的敌手还生着病,才放松了警惕。 有好几次,雨只是零星地滴落,看上去雨似乎要停了,但是突然间雨又开始变得异乎寻常地大。那已经是下午了,乔戈觉得他的腿都麻木了。天依然是灰色的,只不过到达的地区不同了。乔戈能确定这一点,因为他遇见的山民已经有了不一样的装扮。小村庄离公路越来越远了。在有些地方,教堂的铜铃在远处反射着微弱的光。而接下来有好几英里的路段都是无际的旷野。 乔戈遇见的旅人越来越少。他再次询问欧罗什的库拉。起初人们告诉他它已经很近了,然后,当他往前走了一段路,确信自己是在接近那个地方的时候,人们又告诉他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每一次路人都对他指着同样的方向,指着远方一片雾霭迷茫处。 有那么两三次,乔戈想象着夜晚正在降临,但是事实证明他弄错了。时间仍然停留在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下午,一个个村庄离公路越来越远,仿佛它们要刻意从路边隐匿,从整个世界隐匿。他又一次询问城堡是否还在很远的地方,人家告诉他已经很近了。最后一名旅人甚至很肯定地指着城堡所在的方位给他看。 “我能在黄昏前赶到那里吗?”乔戈问他。 “我认为可以,”他说,“就在夜幕降临前后。” 乔戈再次出发。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因疲惫而走得非常缓 慢。有时他甚至相信傍晚在推迟到来,好让库拉一直这么远下去;有 时他又想是库拉在让傍晚延迟,不让它降临到地球上。 有一次他想他能从雾中辨认出库拉的轮廓了,但是那团影子被证明只是一座女修道院,就像他在这漫长的一天的早晨看到的那一座。往前更进一步,他又一次觉得他离库拉近了,甚至想最终他可以看见它在一座陡峭的小山山顶上,但是继续走下去他才看清,那不是欧罗什的库拉,那根本就不是一座建筑物,也不是什么实物,只是一片稍微暗一些的雾而已。 当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形单影只地走在公路上时,所有到达城堡的希望都落空了。道路两边的空旷土地因为一些蔓延生长的灌木而看上去更空旷了,仿佛那些灌木是怀着某种罪恶的念头生长着似的。此刻,他看不见任何村庄,无论离道路有多远,最糟糕的是他已经确信它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抬起头,在视野中寻找着库拉,他一次次地认为自己已经看见了它,但是又一次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从童年时起,他就听说过这座高贵的城堡,它为好几个世纪以来男人们对法典的坚持和执著而存在。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它,对它也没有更多的了解。高原上的人们只是简单地把它称做“欧洛克”,从他们的故事中也很难想象这个地方的外貌。现在乔戈虽然看见它在很远的地方,但他并不相信那真的就是城堡,他也看不清它的形状。在雾中,它的轮廓既不高也不矮,有时他觉得它一定是分散着的,有时又觉得它该是一座集中的建筑物。乔戈发现它给他这样一种印象:道路是呈Z字形往上延伸的,他的视点的不断变化也使得那座建筑在不断变化。但是即使他已经离它很近了,还是不能很清晰地辨认出什么。他已经确定那就是城堡了,可不一会儿又认为那肯定不是。有那么一刻,他想他看见的是一片屋顶覆盖着好几座不同的建筑,但在下一刻,他又觉得是几片屋顶覆盖着同一座建筑。当他走近的时候,它的外貌改变了。现在他想他看见的是一座城堡——高耸在一圈看起来像是外围建筑的结构中间。但是当他又往前走了一点儿,主堡却消失了,他只看见了那些外围建筑。然后这一切又轮番被打破,他走得更近一些时,看见它们并非防御性的城堡,只是某种居住性的建筑,部分甚至都称不上居所,只是一些废弃了的长廊。城堡究竟在哪里呢?我走错路了吗? 他一筹莫展。而正在此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死亡税?”那个人问道。他偷偷瞥了一眼乔戈右边的袖子,不等乔戈回答,就朝一个长廊伸出了胳膊。 乔戈往那个方向转身。他觉得他的腿都快支撑不住自己了。他面前是一扇木门,非常老旧。他转回头去,似乎要问那个人如果他进人门内,会有谁来跟他讲话,但是那男人已经走了。他盯着那扇门看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去敲门。木头几乎都朽坏了,钉满了各种各样的钉子,胡乱凿入了许多铁片—大多数都歪歪扭扭的,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所有这些金属都插在这么一块朽木上,就像一位老人的手指甲一样。 他开始敲门,但是他注意到那扇门虽然被敲人或是被刺入了那么多铁片,却没有门环,甚至连锁的痕迹都没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门是半开的,于是他做了一件他此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把门推开,却并没有事先叫喊:“噢,房屋的主人!” 长长的房间半明半暗。起初他想这是个空房间,接下来,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了一堆火。也称不上是一堆火,潮湿的木头烧起的烟比火焰更多。一些男人在这个房间里等待着。他闻到他们斗篷上浓浓的羊毛味道,然后才看清了他们的样子,他们或坐在木头凳子上,或蹲在角落里。 乔戈也挤到一个角落中去,把来复枪放在两膝中间。他的眼睛一点点地习惯了那种很暗的光。烟刺得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注意到他们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于是明白了:和他一样,他们到这里来是来付死亡税的。有四个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他看见了五个。但是不到十五分钟后他觉得还是四个。被他看做是第五个人的,其实是最暗的角落里立着的一根木头。 “你从哪里来?”离他最近的一个人问他。乔戈告诉了他他们村的名字。 外面,夜色已经降临了。对乔戈来说,天好像是在他穿过长房间的入口时陡然黑下来的,就好像一片废墟的一堵墙,你刚离开它的影子,就突然间倒了下来。“没有多远嘛,”那个人说道,“我可不停歇地走了有两天半呢。” 乔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人进来推开了门,门发出嘎吱声。他拿来一抱木柴,扔向火中。木头是湿的,闪烁的光熄灭了。但是稍后,一个看上去腿部有缺陷的人点燃了一盏油灯,把它挂在门上众多钉子中的一枚上。昏黄的灯光徒劳地试图照到房间的每一个遥远的角落。 没有人说话。那个人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又一个人进来了。他很像第一个人,但是他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他看着他们,似乎在数人数(有两三次他看着那根木头,似乎要确认那是不是一个人),然后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陶罐回来了。他后面跟着另一个人,抱着一堆碗和两大块玉米面包。他分给每个人一个碗和一块面包,拿罐子的人则在每个人的碗里倒上豆子汤。 “你真走运,”乔戈旁边的人说道,“你刚好在他们开饭的时候来到,否则你就要勒紧你的裤腰带,直到明天的饭点儿了。” “我自己带了一些面包和干酪。”乔戈说。 “为什么?在这个城堡里,他们为前来付血税的人每天提供两顿饭。” “我不知道,”乔戈说着吞咽了一大口面包。玉米面包已经变硬了,但是他太饿了,所以一点儿也不在乎。 乔戈感觉到有什么金属物体从他的膝盖间滑了下去。那是他旁边的人的烟盒。 “来根烟吧。”那人说。 “你在这儿多久了?” “从中午开始。” 虽然乔戈并没有说什么,那人似乎还是料到了他的惊讶。 “你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还有从昨天开始就等着的人呢。”“真的吗?”乔戈惊呼道,“我原以为我今天晚上就能把钱付清,明天就可以动身回去了。” “想得美。你要是能在明天傍晚前把钱付了就算幸运了。你可能还得等上两天,说不定还得等三天呢。” “三天?怎么会这样呢?” “库拉并不是那么急于收血税。” 门发出嘎吱声,那个曾经带来装着豆子汤的陶罐的人又进来了。他把空碗拾起,经过灯的时候带动了一下火苗,接着又出去了。乔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这些人是王子殿下的仆人吗?”他低声问旁边的人。 那个人耸了耸肩。 “我说不好。看起来似乎他们是这个家族的远亲,同时也干仆人的活儿。” “真的吗?” “你看见周围的那些建筑了吗?里面住着许多户人家。他们都跟首领有血缘关系。那些人既是卫兵又是官员。你看见他们是怎么穿衣服的吗?既不像山民又不像城里人。” “那倒是。”乔戈说。 “再来根烟吧,你自己卷。”那人说,把烟盒递给他。 “不,谢谢了,”乔戈说,“我抽得不多。” “你什么时候杀死你的对手的?” “前天。” 此时听得见外面雨滴落下的声音。 “这个冬天拖得太长了。” “是啊,没错。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远处,从这个建筑群的深处,也许是从主堡里头,传来一阵刺耳的门的摩擦声。两扇大门中的一扇正在打开,或是合上。那种摩擦的噪声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立即传来了一声大叫,像是猫头鹰的啼叫,也有可能是哨兵在喊叫,或是有人大喊着向朋友告别。乔戈往他的角落里缩得更深了些。他还不能让自己相信他已经置身于欧罗什了。 门的嘎吱声消减了他的睡意。乔戈第三次睁开眼,看见那个瘸子拿着一抱木柴进来了。他把木柴扔进火里,把油灯拨亮。木柴在滴水,乔戈想外面一定还在下雨。 在灯光中,乔戈看见屋子里没人睡觉。他的背很冷,但是有东西阻止了他向火靠近,而且他觉得那火其实并不暖和。摇曳的灯光不时僻啪溅出一些黑点儿,更加深了笼罩在这群等待着的人们头上的沉默。 乔戈有几次想到,这些人应该都杀过人,遭遇都跟他差不多。但是那些故事都被他们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他们看上去沉默而隐忍。在乔戈去往欧罗什的库拉的整个旅途中,一想到有人可能会问起他自己的故事,他就感到恐惧。当他踏入这个长房间的那一刻,他的害怕到了极点,但是进来之后就有某种东西告诉他,他已经脱离危险了。也许是因为他从那些已经待在这儿的人的拘谨姿态上找到了安慰,又或许是因为看见那根总被新来者误会成是人的木头而觉得宽心——那根木头倒也有趣,人们也可能起初认为那是根木头,后来又不自觉地会把它当做人一样打招呼,直到发现弄错了。在这一点上,乔戈倾向于认为那根木头是故意放在那里让人弄错的。 那些湿木柴被瘸子扔进火中后开始嚼啪地燃烧起来。乔戈深吸了一口气。外面,夜更深了。远处,北风掠过地面时发出低低的呼啸声。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除此之外,他事实上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周围人们的下颌似乎正在缓慢地变形。故事正在从他们的喉咙里往上涌,他们正在咀嚼那些故事,如同牛在冬天的夜晚咀嚼草料一样。现在他们的故事正在从嘴里流出来。从杀人那天起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四天。那么你呢? 我该做些什么?乔戈想。什么也不用做。 有时他觉得他可能会永远滞留在这个潮湿的房间里,待在那个永远也烧不旺、只会让你颤抖却让你暖和不起来的火堆旁,与满地的黑臭虫待在一起。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让他去交那笔税?从他到这里以来,只有一个人被叫去了。他要一天天地等下去吗?如果一个星期过去后都没有人叫他去呢?如果他们根本就不接受他的钱该怎么办呢? 门开了,一个陌生人进来了。可以看出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火苗似乎很不屑地颤动了两下。乔戈从角落里注视着他,想从他身上看看几个小时前自己进来时是一副什么模样。那人把兜帽摘掉,坐下,下巴夹在膝盖里。他的故事,很显然,也深埋在心里,不愿意吐露。或许那些事根本就没能进人他的内心,只是一直在他的心外停留,被握在他杀过人的、冰冷的、此刻正夹在双膝间紧张颤抖着的手上。 一种没有窗户的堡垒,在那里,一个杀了人的人可以得到长期的庇护,他可以靠送进堡垒里的食物和水无限地存活下去——译注​ 阿尔巴尼亚首都—译注​ 第三章 马车继续轻快地走在上山的路上。这是一种来自首都的、用做短途旅行或是专门出租用的交通工具,它有着橡胶轮胎,座位装饰着柔软光滑的黑色天鹅绒,它的外表也如同天鹅绒般柔美。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它沿着贫膺的山路滚动起来比人们以为的要容易得多的缘故,要不是马的喘气和它们得得的马蹄声(即使是一辆漂亮的马车也不能避免这个),也许这辆马车还要行走得更安静些。 巴西安·沃普思握着妻子的手,把脑袋凑近窗口,要确认他们半个小时前离开的小镇——在北部拉夫什高原脚下的最后一个小镇——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现在,他们的前方和两边都是以很小的坡度延伸着的石南丛生的荒原。这是一块奇特的土地,既不是平原,也不是山地,也不是高原。群山—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还没有出现,但是你能感觉到它们隐现的影子,那些山影似乎分开了山地世界和高原世界,但又没能形成平原。因此这是一处边界地带,贫痔,而且几乎无人定居。 珍珠般的雨滴时不时地打在马车的窗户上。“可憎山。”他轻轻地说,嗓音中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似乎他是在问候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着的一种壮观的景象。他觉得那名字,连同其庄严,已经给他的妻子造成了一种深刻的印象,他很满意这点。 她的脸凑近了一些,他能够闻到她脖子上的香水味道。 “它们在哪儿?” 他朝着前面点了点头,然后指了一下,但是在那个方向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到一层浓重的雾气。 “你还看不见,”他解释道,“我们离它们还很远呢。” 她把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靠回铺了天鹅绒的座位上。马车的颠簸让一张报纸掉在了地上,那张报纸是在他们出发前不久在小镇上买的,上面登载了他们的消息。谁也没去捡那张报纸。她浅笑了一下,回想起那则宣告他们旅行的那则短新闻的标题:“号外:作家巴西安·沃普思正和他年轻的新娘在北部高原上度蜜月!” 文章写得很暖昧,你看不出作者,一个署名A.G.的人(难道是他们的熟人艾德里安·古玛?),是赞同这次旅行还是对它有点嘲讽。 当未婚夫在婚礼前两周向她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念头有点古怪。不要对任何事感到惊讶,她的朋友们这样告诉她。如果你嫁了一个有点怪的男人,你就得习惯并且期待惊奇。可是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不得不承认你是幸运的。 实际上她是快乐的。在婚礼前的最后几天里,在地拉那市半时尚半艺术的圈子里,人们谈论的都是他们的蜜月旅行。她的朋友们嫉妒她,告诉她说:你将逃离现实世界,前往传奇世界,那是一个史诗般的不可能再存在的世界。她们继续谈论着传说、山间的美丽女子、吟游诗人、世界上最后的荷马史诗,以及既可怕又庄严的卡努法典。还有一部分人则对这种热情抱以无奈的耸肩,她们强调的是很实际的问题:既然这次旅行是新婚蜜月之旅,那么舒适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而山区的天气依然很寒冷,那些史诗般的库拉都是一堆堆石头,没什么可看的。在另一方面,还有另外一拨人—为数很少,她们带着一种好玩的态度听取了各方意见,似乎要说,“对啊,北上去和那些山区的美丽女子待在一块儿吧。那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尤其是对于巴西安。” 现在他们就正前往自然条件严酷的北部高原。拉夫什,她在为年轻女子开设的叫做“皇太后”的学校里学习时曾多次读到和听到过这个名字,尤其是在稍后她跟巴西安订婚之后,这个名字既吸引她,同时又使她感到害怕。实际上,她听到的和读到的,甚至是巴西安本人的文章中描述的,都不能让她产生任何有关这个处在永不消散的浓雾中的高原上的生活的印象。对她来说,人们所有关于这个高原的谈论都使它的形象变得模棱两可,暖昧不清。巴西安·沃普思写过关于北部地区的半悲剧半哲学的短篇作品,对此,媒体的反应分为两种:一些评论家把他写的只字片语当做至宝一般赞誉不已,另外一些则批评它们缺乏真实性。在许多场合迪安娜都觉得,如果她丈夫决定进行这场非常奇怪的旅行,那么与其说是为了向她展示北部高原的雄伟,不如说是为了解决他自己内心纠结的某必问题。但是每一次她都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如果那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的问题,他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去进行这样的旅行了,而且大可是独自一人。 她此刻正在注视着他,他收紧下领的做法使得他的颧骨更加突出,通过他从马车车窗朝外看的样子,她感觉他正抑制着自己的不耐烦——她非常能理解这种不耐烦。他肯定是在告诉他自己,这个他连续不断地谈论了数日之久的部分是想象部分如史诗般的世界,正在慢慢地进行着自我展示。马车的两边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没有丝毫人类的痕迹,只有不计其数的灰色岩石,被这场全世界最沉闷的倾盆大雨冲洗着。他在担心我会失望,她想,有好几次她都几乎脱口而出,“别担心,巴西安,我们才走了一个小时,我并没有怎么不耐烦,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北部地区所有的奇观会一下子都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她没有那么说;很自然的,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知道这个姿势比任何言语都更能给他以安慰,于是她就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窗外。她栗色的头发也随着马车的颠簸在他肩上摩挲着。 她都快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他肩膀的挪动。 “迪安娜,看。”他轻轻地说,拉过她的手。 在远处,在道路旁,有几个黑色的身影。 “是山民吗?”她问道。 “是的。” 等到他们的马车走近了一些,黑色身影看起来高了点儿。巴西安和迪安娜的脸都紧贴着窗户,迪安娜好几次都得擦干净玻璃上他们呼出来的雾气才能看清外面。 “他们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是伞吗?”她问道,声音很轻,而此时马车离山民们已经不到五十步远了。 “是的,看上去像。”他喃喃道,“他们的伞从哪儿来的?” 马车终于经过了山民们,山民们都盯着它看。巴西安转过头,似乎要确认他们手中拿着的真的是支架断裂、布也破了的旧伞。 “我从没见过山民们带伞。”他喃喃道。迪安娜也很惊讶,但是她很小心地不提这个,以免他生气。 再往前走,他们遇见了另一群山民,其中的两人背着袋子。迪安娜假装没有看见他们,巴西安却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子。 “玉米。”他最后说,但是迪安娜没有回应他的话。她再一次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再一次温柔地随着马车的运动来回拂动。 现在是他在专注地看着道路了。至于她,则试图把思绪转到更快乐一些的事情上去。毕竟,如果一位山民举起一袋玉米放在背上,或携带一把坏伞用来遮雨,这算不得什么不幸。她以前也见过山民,不止一位,在秋末季节,在城市的大街上,她看到有山民扛着一把斧头有气无力地喊着:“有人要砍木头吗?”非常像猫头鹰的叫声。但是巴西安告诉过她,那些人并不是山间乡野的代表。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史诗般的故土,他们像被推倒了的树一样连根拔起,他们已经丢失了英雄般的性格和深层次的美德。真正的山民在那里,在拉夫什高原上,他曾在一个晚上对她说。当时的他抬起手臂,指向地平线外的星空,仿佛拉夫什存在于外太空,而不是在地球上。 此刻,他贴在窗户上,一直没有把视线从荒原风景中收回,生怕他的妻子问道:这些可怜的旅人,手里拿着把剩下支架的伞,被一袋袋玉米压得直不起身来,这些就是你多次跟我提到的传奇般的山野壮汉?但是迪安娜,即使失去了她所有的幻想,却永不会问他那样的问题。 她靠着他,随着马车的颠簸时不时闭上眼睛,似乎要避开这幕贫膺的景象在她心中唤起的悲哀,她开始断断续续回想起他们初相识的那些日子,以及订婚后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林荫道两旁成行的栗子树、咖啡馆的门、他们拥抱时戒指上的闪光、铺满落叶的公园长椅,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回忆—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想起这些,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觉得太乏味,但是也越发觉得有些怅惘。而荒原并没有因为她的联想而有任何改变。它的潮湿和裸露已经准备好立刻吞没不仅是她存储的欢乐,更是整整一代人累积起来的开心。她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区域,在她上方隐现着的群山还被堂而皇之地称为“可憎山”。 她被他肩膀的挪动惊醒,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是一句温柔的提醒,让她更加清醒了一些: “迪安娜,看啊,一座教堂。” 她往窗户的玻璃方格凑近了一些,看见了石钟楼顶上的十字架。教堂矗立在遍布岩石的高地中,因为道路急剧地向下延伸,或许是因为天空的灰色背景,黑色的十字架看上去高耸而突兀,威慑般地直插入云霄。教堂还在很远的地方,但是当他们驶近一些时,他们能清楚地看到教堂的铃档及其扩散开的黄铜的光芒,仿佛是在黑色十字架形成的威胁下的微笑。 “多美啊!”迪安娜叫道。 巴西安点了点头,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十字架的沉暗之影和铃铛的欢愉之光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每一个方向飘荡,在周边一英里的范围内肯定都看得见。 “噢,看呀。山民们的库拉。”他说。 她有些艰难地把目光从教堂移开,去寻找那些高高的石头筑成的居所。 “在哪儿呢?” “抬头看那个斜坡,”他说,用手指着,“那儿,再远一点还有一座,在另一座小山上。” “啊,是啊!” 他突然间整个人活跃了起来,他的目光开始热切地在视野中搜寻着。 “山民!”他说道,他的手向前面的小窗户伸出去。 山民们朝着他们走来,但是离他们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你几乎不可能看清他们。 “附近一定有一个大村庄。”马车离他们近了些,迪安娜在揣测她丈夫的紧张感。 “他们的肩膀上挂着来福枪。”她说。 “没错,”他说道,松了一口气,视线并没有从窗户那里移开。他在寻找其他的什么东西。山民们现在离得不到二十步远了。 “那儿,”他最后喊出来,抓住了迪安娜的肩膀,“你看见他右边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了吗,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她说。 “那儿又是一个死亡的标记。那儿又是一个。” 兴奋使得他的呼吸不均匀起来。 “多么可怕啊!”她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 “我的意思是,它是美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 “是的,真是这样。它是悲剧般的美丽,或者说是震撼人心的悲剧,随你怎么想。” 他转身面对她,突然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光芒,似乎要说:承认吧,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所有的一切。凑巧的是,她从来没有提出过这种怀疑。 马车已经把山民们落在了后头,此刻巴西安的脸庞灼灼发光,重重地坐回到座位上。 “我们正在进人阴府,”他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在这里,关于死亡的法律超越了关于生命的法律。” “但是怎么能区分开那些有义务为杀戮而复仇的人和被复仇的对象呢?”她问道,“黑色丝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对不对?” “是的,是一样的。死亡的标记无论是对想杀人的人还是对那些被猎杀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多么恐怖啊。”她说。 “在世界上其他国家,肯定不会在道路上看到戴有死亡标记的人,他们就像那些被标有砍伐标记的树木。” 她温和地看着他。巴西安的眼睛在长久的难以忍耐的等待后迸发出灿烂的光芒。现在,先前看到的那些山民们,带着他们可笑的要散架了的伞,背着他们无趣的玉米袋,看起来似乎永不会再出现了。 “看啊,还有几个呢。”她说道。 这一次,是她先看见他们中一个人袖子上的黑色丝带的。 “是的,现在我可以说我们已经深人死亡的王国了。”巴西安说道,他一直没有把目光从窗户那里挪开。外面,雨还在下,真是一场好雨,似乎要把浓雾荡涤干净。 迪安娜笑了。 “是的,”他说道,“我们像尤利西斯《在柳曲》中,但丁把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尤利西斯那样,已经进人了死亡之国,可是有一点不同—尤利西斯必须向下走才能到达那里,而我们是在向上攀爬。” 她听着,静静地看着他。他已经把前额抵在了已经被他们的呼吸弄花了的窗玻璃上。窗外,整个世界似乎一完全变了个样儿。 “他们沿着这些道路走,袖子上戴着黑色丝带,好像雾中的幽灵一样。”他说。 她听着,但是没有说话。多少次,在他们出发之前,他谈过这些事情,但是这一次,他的话语里有了一种不同的音调。在他们后面,就像字幕后的电影场景,风景显得更加阴沉和幽暗了。她想问他,他们是否还会在路上遇见他曾提到过一次的脑袋被东西蒙住了的人,但是有某种东西阻止了她。也许仅仅是害怕问这样的问题会把鬼怪招来。 马车现在已经走到相当远的地方了,村庄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教堂上的十字架缓缓地在地平线上摇晃,它倾向一侧,就像墓地里的一字架一样。似乎连天空也模仿公墓中的土地,同样也往下陷落了一点点。 “那里有一个圆锥形石堆。”他说道,指向路旁。 她身子往前倾,想看得清楚些。这是一堆比周边的石头要亮一些的石头,没有任何明显标记,随意地堆在一起。她想如果当天没有下雨的话,它们看上去也许不会这么荒颓。她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但他只是微笑,并且摇了摇头。 “穆拉内,人们这么称呼它们,看上去总是很悲伤,”他说道,“不仅如此,这些山民们越快乐,它们看上去就越悲伤。” “也许是吧。”她回应道。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有着不同种类标记和符号的坟墓和墓地,”他继续说道,“但我不认为还有比我们的山民建造的简单石堆更真实的坟墓了,这些坟墓是在一个人被杀死的地方就地堆砌的。” “那是很真实,”她说,“有一种悲剧般的氛围。” “那个词儿,穆拉内,赤裸裸,残忍,暗示着无法治愈的伤痛—是不是那样?” 她点点头,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被自己的话激起了兴致,继续不停地说下去。他说到北部乡村生活的荒诞和死亡的真实,说到在那些地方的人,杀人的人是被人尊敬还是被人从骨子里鄙视,从根本上说取决于他们创造的与死亡之间的关系。他还提到一个孩子出生时山民们寄予的可怕的希望,“希望他长命,并且死于枪下!”因为自然原因死亡,无论是病死或老死,在山民们看来都是可耻的。一个山民终其一生的唯一目标就是让人们以他的死为荣,并永远纪念他。 “我听过关于被杀死的人的歌,”她说,“它们就像他们的坟墓,他们的穆拉内。” “没错。它们就像一堆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心间。实际上,支配着穆拉内的结构的理念与支配着这些歌曲的结构的理念是相同的。” 迪安娜忍不住再一次叹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感觉到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她的内心倒塌。他好像能读懂她的心思似的,他赶紧告诉她如果这一切都非常悲伤的话,那么同时也是非常庄严的。他尽力向她解释,死亡赋予了这些人的生命一些永恒的东西,因为死亡的庄严性使得他们从琐碎事物和生活的微不足道的意义中超脱出来。 “用死亡的评判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每一天的价值,那不是一种非常特别的馈赠吗?” 她笑了,耸了耸肩膀。 “那就是法典要做的事。”巴西安继续说道,“尤其是关于家族世仇的那部分法律。你记得吗?” “是的,”她说,“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部真正的关于死亡的宪法,”他说道,突然转向她,“人们谈到过关于它的许多故事,尽管它可能是疯狂无情的,我仍坚信一件事情,那就是,它是这个世界现存的最值得纪念的宪法之一,我们阿尔巴尼亚人应该以制定出这样一部法典而自豪。” 他看起来像是在等待她的赞同,但她沉默不语;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以同样的温和。 “是的。它是唯一公平的,我们应该以它为傲。”他继续说道,“拉夫什是欧洲唯一的这样一个区域——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完整的部分,一个完整的部分,我重复一次,在一个现代欧洲国家而不是原始部族的栖居地——却抛弃了法律、法律机构、警察、法庭,总而言之,一个国家的所有国家机器;它居然抛弃了所有这一切,你知道,因为它曾经一度向它们臣服过,而它又否认了它们,以其他道德的规则来取代它们——那些道德的规则对这些本土的民众来说已经足够了,足以抵制由国外占有势力建立的政府部门,和后来独立了的阿尔巴尼亚国家政府部门迫使他们承认那些规则,因而也让高原,或者说这个王国的几乎一半地区,远远置身于政府的掌控之外。” 迪安娜时而看着丈夫滔滔不绝的嘴唇,时而看着他兴奋的双眼。 “那部分历史非常古老,”他继续说道,“当民谣中的康斯坦丁这里指的是从坟墓里爬出来,实现他立下的誓言时,它就开始成形且具体化了。你有没有想过,当我们在学校学习那首民谣时,民谣里提到的贝萨就是庄严和震慑的结构的众多基石之一?因为卡努法典不仅是一部宪法。”他继续热情地说:“它也是一个以宪法的形式显示出来的巨大的谜团。它甚至比汉漠拉比法典更具普适性,有着丰富的内涵。与它相比,那些地区的其他法律结构简单得就像儿童玩具。你在听我说话吗?所以,问它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那是非常愚蠢的,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问。就像所有伟大的事物一样,卡努法典是远远超越于好与罪恶之上的。它还超越于……” 听了这些话她有些温怒,脸也红了。一个月前她自己就问过他那个问题:法典是好的还是坏的?他当时没有回答她,只是朝她微笑。而现在…… “你不需要讽刺!”她靠回椅背上,离他远远的。 “什么?” 好几分钟后他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他大声笑了出来,对她发誓说他从来没有打算冒犯她,他甚至记不得她曾经问过他那样的问题,他还请求她的原谅。这个小插曲似乎给马车里带来了一丝生气。他们拥抱,相互爱抚,然后她打开她的手袋,掏出一面小圆镜看看唇彩是不是脱落了。这个小动作伴随着他们生动的谈话,谈论他们的朋友,谈论地拉那。她突然发觉,他们离开那些已经很久了。当他们再次谈到法典,谈话就不再像一把古剑的剑刃那样生硬和冰冷了,而是更加的自然,可能是因为他们特别提到了法典中关于处理日常生活的那部分内容。就在他们订婚前不久,他送给她一本版本精良的卡努法典做礼物,她读过那些相关章节,但没太留意,而且已经忘了其中大部分章节,此时正好让他来引用给她听。 有时,他们的思绪会回到首都的大街上,谈论着他们认识的朋友,但是总有一座磨坊、一群绵羊,或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出现在视野里,让巴西安把话题转移到法典中处理那些事物的条款上去。 “卡努法典是普适的,”他就其一点说道,“它不会遗漏经济学或伦理学的任何一个简单方面。”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支婚礼队伍。一支由克鲁什克组成的行列,他对她解释说,客人的秩序遵守着非常严格的规则,任何对规则的违犯都可能将婚礼变成葬礼。“噢,看啊,在行列的末尾,克鲁什克的首领,克鲁什卡帕,新娘的父亲或兄弟,在用缓绳牵着一匹马呢。” 迪安娜的脸贴着窗子,她很兴奋,几乎不能把眼光从那些女人的服装上移开。多么美丽啊,主啊,多么美丽,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与此同时,他倚着她,用一种亲切的语调引用着法典处理克鲁什克的条款:“婚礼之日永不得延迟。在有死亡发生的家庭里,克鲁什克们仍然要去跟新娘碰面。新娘始入门,死者便远离。一边是眼泪,一边是歌声。” 把婚礼队伍落在后面之后,他们开始讨论著名的“被保佑的弹药筒”(即前面提到的“嫁妆子弹”——译注)。依据法典,新娘家把这个东西交给新郎,他可以在发现妻子不忠之时用它把她杀死。迪安娜甚至告诉巴西安,“愿主保佑你的手。”这两个人开玩笑说,如果她或他违犯了他们婚姻的誓言后会怎么样,他们相互打趣,揪着对方的耳朵作为责备的信号,说道:“愿主保佑你的手!” “你真是一个孩子,”当肆意的大笑停歇之后,巴西安说。她从心底里感觉得到,他其实憎恨拿卡努法典开玩笑,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为了让她稍稍开心一点。 法典从来都不是什么可笑的事物,她记得有人这么说过,但是立刻便从脑中打消了这种想法。她不得不往马车外看了两三次,才习惯大笑之后的静默。外面的风景变换了,天空似乎完全敞开了,但是正因为它看上去变得更广阔了,因而也就更压抑了。她想她看见了一只鸟,于是几乎喊了出来,“一只鸟儿!”似乎她在天空中发现了一个宽容与理解的记号。但是她看见的只是另一个十字架,有点倾斜,像第一个一样,在雾的深处。前面的某个地方,她想,有圣方济各会的修道院,而更远处,有修女们的修道院。 马车向前行驶着,伴随着轻微的、有节奏的颠簸。有时,她努力地跟磕睡做斗争,听着他说话,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被包围在一种洞穴回声似的声音中。他继续给她引用法典中的条款,主要是跟日常生活有关的。他告诉她关于好客的规则,因为阿尔巴尼亚人是神圣的,因此一位客人,如果他站在你的门前,他就是至高无上的。“你记得卡努法典中关于一座房屋的定义吗?”他问道,“‘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房屋就是神和客人的住所。’是神和客人的,你看。因此在成为主人的房屋之前,它应该是客人的房屋。客人,在阿尔巴尼亚人的生命中,代表至高无上的伦理范畴,比血亲更重要。杀兄甚至弑父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是杀死客人却永远不能被原谅。” 他一遍遍回忆起关于好客的法律,但是即使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她仍然能感觉到他对于那些古老规则的详细说明是那么冗长、拖沓,像一个齿轮上生锈了的坏齿那样嘎吱嘎吱,从法典中关于日常生活的和平部分走到流血的那一部分。无论一个人怎样应对法典,他总要终结于流血的那一部分。而此刻,仿佛为了印证这些似的,他正在对她详述卡努法典世界中的一个典型事件。她的眼睛仍然闭着,继续保持着半睡状态,因为她觉得只有那样,他的声音对她来说才不是那么刺耳,而是隐隐约约,仿佛伴随着遥远的回声。那个声音正在告诉她关于一个独自行走在黑暗中,走在一座陡峭的大山下的旅人的故事。那个旅人知道他正在被一个复仇者追杀,他试图长久地躲避他的仇人。突然间,在大道上,随着夜晚的降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周围是一片石南丛生的荒原,没有房屋,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让他以客人的名义请求保护。他只能看见一群被牧羊人随意放牧的山羊(牧羊人却不见了)。然后,为了鼓起勇气,或许也是为了避免毫无踪迹地死去或消失,他大声喊了三次牧羊人。没有人回答他。然后他对着那头系着铃挡的公羊喊道:“噢,系着铃挡的公羊,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告诉你的主人,在我到达山顶之前,我是在你的贝萨下被杀死的。”就像他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的,往前再走了几步,他就被一个埋伏着等待他的人杀死了。 迪安娜睁开了眼睛。 “接下来呢?”她问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巴西安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另一个在不远处的牧羊人听到了那个陌生人最后的话,然后告诉了本该听到这番话的那个牧羊人。后者虽然从来不认识受害者,从来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也离开了他自己的家庭、他的羊群,以及所有其他的牵绊,去为那个陌生人复仇,因为他跟他在贝萨下发生了联系。从此他便卷人了家族世仇的漩涡中。” “那太可怕了,”迪安娜说,“但是也够荒谬的。那里面有宿命的东西。” “没错。可怕、荒谬、重大而不幸,如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 “如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她重复道,往自己的座位里缩得更深了。她感觉很冷。她似乎被大山间那些衣衫槛褛的山民们吸引住了,她似乎想要在灰色山谷中寻找到这个难解之谜的答案。 “是的,”巴西安说,他似乎猜到了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因为对于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来说,一位客人就是一个半神半人。” 迪安娜眨着眼睛,好让他的话听上去不那么突兀。他缓和了一下语调,他的声音像之前那样又有了回声,这回声比她预期的要来得更快。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不像许多奉群山为神之专属的民族,我们的山民们,因为他们自己就居住在大山间,因此被迫要么驱逐神,要么让自己去适应神,与之和平共处。你在听我说吗,迪安娜?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拉夫什的世界是半现实、半想象的,这可以追溯到荷马时代。这也可以解释像客人这样的半神半人的产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听着车轮在岩石路上滚动的声音。 “一位客人真的就是一位半神半人,”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突然间成为一位客人,不会减损反而会加强其神圣的特性。这种神性会在突然间获得,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仅仅是因为敲了一扇门——这样的情况使得这种神性更加的可靠而真实。那一刻,一个卑微的旅人,肩膀上搭着他的背包,敲了你家的门,成为你家的客人,他就迅速地成为了一种非凡的存在、一个不可冒犯的君王、一个立法者和世界之光。这种转变的突然性绝对就是天然神圣性的特性。古希腊的神袛们难道不是突然间就以最不可预期的方式现身的吗?那正是客人出现在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门前的方式。就像所有的神一样,他就是一个谜,他直接从命运或宿命之国来——随你怎么称呼。一次敲门可以带来好几代人的生存或毁灭。那就是客人对居住在大山间的阿尔巴尼亚人的意义。” “但是那太可怕了。”她说。 他装做没有听见她的话,仅仅是对她笑了笑,但那种笑是某人打算涉及讨论的核心部分时的冷笑。 “那就是为什么对被贝萨保护的客人的攻击,对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来说可能是最不幸的事了,不幸得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她看着窗外,心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些大山的景象更适合用来演绎世界末日了。 “几年前,这些地方发生了一件事,让除了这些山民外的任何人都感到惊讶。”巴西安说道,把手搭在迪安娜肩头。她觉得他的手从没有这样重过,“一件真的让人震惊的事。” 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经过一阵长久得反常的沉默后,她很好奇地想知道。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介意听到又一个会让她不安的故事。 “一个人被杀死了,”他说,“不是被伏击的,而是在市场上。” 她从一旁看着他,注视着他的嘴角。他告诉她,杀戮发生在光天化日下,在市场的喧嚣中。受害人的兄弟于是即刻就出发去寻找凶手,因为还是凶杀后最初的几个小时,休战协定还没有被请求,血仇可以立即去报复。凶手试图逃脱追杀,但是与此同时,死者的整个家族都全副武装,在各处搜寻他。夜幕降临了,来自另一个村庄的凶手不太熟悉这个村庄。他害怕自己可能会被发现,于是敲了路上遇到的第一户人家的门,请求被贝萨护佑。这家的主人让陌生人进去,同意了他的请求。 “你能猜到他请求的是哪家人吗?”巴西安问道,他的嘴唇离她的脖子很近。 迪安娜突然间把头转过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正是他杀死的那个人家里。”他说。 “我也这么想。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巴西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告诉她,起初任何一方都没有怀疑发生了什么事。凶手明白这户人家遇到了不幸,但他从来没想过正是他本人给他们带来了不幸;房屋的主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抛开他自己的悲伤,依照习俗欢迎了客人,虽然猜测到他可能刚刚杀了人,正在被追杀,但是也没有怀疑到——他——正是那个杀死自己儿子的人。 于是他们一起在火炉旁坐了下来,吃东西,喝咖啡。至于那个死去了的人,依照习俗,被放置在另一个房间里。 迪安娜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她觉得她能想到的词语无非是“太荒谬了”、“命中注定的”;与此相比,她更倾向于沉默。 巴西安继续说道,“在傍晚稍迟一些的时候,经过长时间追查后筋疲力尽的死者的兄弟们回到了家中。他们一进门就看见了火炉旁的客人,他们认出了他。” 巴西安把头转向妻子,想估测一下他的话的效果。“别怕,”他说,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起初,因为愤怒,兄弟们都在摸索武器,但是他们的父亲说出的一句话阻止了他们,而且让他们平静下来。我认为你能想到他说的是什么。” 她尴尬地摇了摇头。 “那位老人简洁地说道:‘他是一位客人。不要碰他。”’ “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们就和他们的敌人同时也是客人坐在一起,既然习俗是这么要求的,他们只能这么做。他们跟他谈话,为他准备床铺,在次日早晨还护送他到村子的边界。” 迪安娜把两根手指放在眉间,似乎想从额头上抽掉什么。 “这就是他们关于客人的概念。” 巴西安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阵沉默,好像什么人把一个东西扔进了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就为把它扔进某种安慰里。他等着迪安娜说“那太可怕了”,或说点别的,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把手指放在额头上,放在两眉相遇处,似乎她想把什么东西扯开,却找不到那东西在哪里。 外面传来马匹的喘息声,一并传来的还有马车夫偶尔的口哨。和这些声音一起,迪安娜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那声音因为某种原因再一次变得低沉而缓慢。 “现在,”他说,“要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阿尔巴尼亚人创造了这 一切。” 他继续说着,他的脑袋离她的肩膀那么近,似乎想从她那里找到所有问题或是他本人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思索的答案,尽管他的话很少从她那里得到回应。他继续问(不清楚这些问题是在问他自己还是在问迪安娜,或是在问其他人),为什么阿尔巴尼亚人会创造出关于客人的制度,把客人抬升到所有其他人类关系之上,甚至在亲属关系之上? “也许答案就在这种制度民主化的特性之中,”他说道—以他自己的方式思考着,“任何普通人,在任何时刻,都能被抬升到客人的崇高地位上。成为临时神袛的道路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是畅通的。难道不是吗,迪安娜?” “是的。”她轻柔地说,并没有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他在座位上扭动着身子,似乎既是在找一种更为舒服的姿势,又是在寻找能表达他想法的最恰当的语言。 “假设任何人都可以抓住客人之权杖,”他继续说道,“既然对所有阿尔巴尼亚人来说,这种权杖甚至超越了国王的权杖,我们可否假定在阿尔巴尼亚人充满危险和希望的生活中,成为客人,哪怕是四个小时或二十四小时,也是一种暂缓,一刻大赦,一种休战协定,一种缓刑,以及—为什么不是呢?——一种从日常生活到某种神圣的真实的逃离?” 他陷入了沉默,似乎在等待某种答案,迪安娜觉得她必须对他说点什么,但发现把头再次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较容易。 巴西安发现妻子头发上熟悉的气味打乱了他的思绪。正如自然界的转绿给我们以春天到来的感觉,或雪让我们感觉到冬天,她的栗色头发在他肩上的拂动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他是一个幸福的人,这种想法开始在他的意识里微弱地闪耀,而在华贵的熠熠生辉的马车车厢里,那想法与这些奢侈品相比又一下子显得黯然失色了。 “你累吗?”他问。 “是的,有点儿。” 他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轻轻地把她往自己这边揽过来一点儿,闻着他那年轻妻子的体香,那种香味儿精致、幽微,如同所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一样。 “我们很快就会到那里的。” 他没有移动手臂,只是把头稍微朝窗户低了低,好瞥见外面。 “还有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我们就会到那里。”他说。 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因为被三月午后的雨洗涤过,它参差不齐的轮廓清晰地矗立着。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外面,但是没有回答她,仅仅是对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他也不知道。她想起他们离开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现在看起来已经疾驰而去,不是远离这个三月,而是另一个二月,远得有如星辰),那些日子充满了智慧的话语,充满笑声,充满玩笑、害怕和嫉妒—所有这些关于他们的“北部历险”的情绪。艾德里安·古玛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这次蜜月旅行的,他们在一家邮局给一位住在高原上的人拍电报的时候遇见了他。他说,那就像给鸟儿或给霹雳发消息。然后他们三个人大笑起来,在欢愉的气氛里艾德里安继续问道,“你真的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原谅我,我不能相信。” “还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到那里了。”巴西安第三次说道,他靠着窗户。迪安娜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他们正在接近他们的目的地的,这条路上没有路标和路石。对于巴西安来说,他认为他没有时间再谈论好客的崇拜和仪式了,因为傍晚快要来到了,他们离要过夜的那座堡垒已经越来越近。 “过一会儿—今天傍晚,我们将要获得客人的皇冠了。”他喃喃道,用嘴唇触碰着她的脸颊。她把头转向他,呼吸急促起来,就像他们在最亲密的那些时刻一样,但她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怎么了?” “没什么,”她静静地说,“我只是有一点害怕。” “真的吗?”他说道,并且大笑起来,“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似乎她勉强的微笑(那微笑离他的脸是那么近)是一根他必须试图去吹灭的火柴的火苗。 “嘿,迪安娜,我来告诉你,我们是在死亡之国里,但那一点都不要紧——你可以安心,你从来不曾如此完善地被护佑着,远离危险或者哪怕最轻微的侮辱。即使是皇室成员,也没有像我们今晚所能拥有的那种卫兵,他们会忠于职守地保护我们的现在和将来。这有没有给你一些安全感呢?” “我考虑的不是那些,”迪安娜说,在座位上换了一下姿势,“我被其他一些事情困扰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久前你谈到神性、命运和宿命。那都是很好的事物,但同时也是可怕的。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不幸。” “噢,”他愉快地说,“就像所有的君主那样,你发现皇冠既是诱人的,也是可怕的。那很容易理解,毕竟,如果每一顶皇冠都是辉煌灿烂的,那么每一顶皇冠也必定是悲伤可叹的。” “够了,巴西安,”她静静地说,“不要取笑我。” “我没有取笑你,”他以同样轻松的玩笑似的口吻说道,“我也有非常类似的感觉。客人、贝萨和复仇就像古典悲剧的机制,一旦你陷人了这种机制,你就必须面对悲剧的可能性。但是撇开这一切,迪安娜,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在早上,我们就会摘下皇冠,卸下它们的重负,直到夜晚。” 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摩挲,于是把头往她的发间埋得更深了些。我们在那儿怎么睡,她在想,一起还是分开?而此刻,她大声地问他:“还要很远吗?” 巴西安把马车的门打开了一点,问了问马车夫—他跟迪安娜只顾两个人说话,几乎忘了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了。那个人的回答伴随着一阵突然吹进的冷风。 “快了,快了。”他说。 “呃,真冷啊。”迪安娜说。 在外面,到目前为止似乎显得永不结束的下午,已经显示出了衰败的最初征兆。马儿们的喘息声更大了,迪安娜想象着它们拉着马车奔向未知的库拉时嘴里喷出的白沫。库拉,今夜巴西安和她就要待在那儿了。 马车停稳的时候,暮色还没有完全降临。这对夫妇下了车。经过长期的颠簸旅行,马儿们累得够呛,世界也一片静寂,有如冻结了一般。马车夫指着路边的一座堡垒,那座堡垒离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巴西安和迪安娜的腿有些僵直,他们想知道如何才一能到达那里。 他们绕着马车转了有那么一阵工夫,歇了歇脚,然后再次钻了进去,把他们的旅行袋拿了出来,最后朝着那座堡垒出发了。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新婚夫妇臂挽臂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拎着箱子的马车夫。 当他们走近堡垒的时候,巴西安放开了妻子的胳膊,用在她看来不那么自信的步子,径直朝那座石头建筑走去。窄窄的门紧闭着,从窥孔中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收到他的电报了吗? 现在巴西安在库拉前停住了,他抬头看,想依照习俗喊出来,“噢,房屋的主人,有客来访,你能接待吗?”在别的场合,迪安娜看见她的丈夫扮演过路求宿的山民角色早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了,但是现在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堡垒的阴影(老人们说,石头会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影)在她的心头加上了一份重量。 巴西安又一次抬起了头,对于正在看着他的迪安娜来说,在他正要对着喊叫的那面冰冷的、有着千年历史的墙根下,他看上去那么弱小而无助。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迪安娜没法睡着,一会儿觉得太冷,一会儿又在两张羊毛毯底下觉得太热。他们已经为她在二楼安排了一张床铺,是地铺,就挨着这家的女人和孩子们。巴西安在上面一层,在客人房里。她猜他也可能睡不着。 她听到身下传来牛叫。起初她很害怕,但是躺在她身边的这家的一名女子用低低的声音告诉她:“别怕,那是卡泽尔。”迪安娜记起反当动物在消化的时候会发出那样的声音,于是觉得心安了。但是她仍然睡不着。 她的脑中充满了混乱的、没有中心的想法和意见,是那些很久以前或是几个小时之前听到的东西。她想她之所以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杂念,于是试图把思绪好好地梳理梳理。但这是一项费事的工作。当她想整理一个想法时,另一个就冷不丁儿挤了进去。有那么一阵子,她试图集中于他们的旅行剩下的部分,像巴西安和她在离开地拉那前计划的那样。她开始计算他们要待在山间的时间、他们要住进的房屋的数目—其中有些屋子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比如欧罗什的库拉,他们第二天就要在那里被拉夫什神秘的主人所接待。迪安娜试图想象这一切,但是她的思绪仍然游移不定。她把手放在太阳穴上,似乎是要减慢她活跃的思想造成的太阳穴处的剧烈跳动,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就觉得,强制让它不跳,看起来只会让那种眩晕的感觉更糟。因此她把手移开,干脆顺其自然,让思绪彻底神游。但是那又变得难以忍受。我必须想一些普通的事,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开始回忆几个小时前在客人房里他们谈论的内容。我要再次想起它们,她想,就像牲畜圈里的公牛那样,反刍。巴西安肯定会非常赞同这种形象的比喻。不久前他在客人房里对她就很关心。他在经得房屋主人的同意后,把所有事情都解释给她听。因为在客人房里,或者说在男人的居所里,是不允许低语或私人谈话的。所有巴西安对她的解释都在屋子里的男人们的关注下。在那闲聊是禁止的,不完整的句子或未成形的想法都是不允许的,所有的谈论都用以下措辞来表达:“你说得很好。”或“愿主保佑你的嘴。”“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巴西安曾经悄悄对她说。她发现谈话实际上并没有按照他跟她说的那种方式进行。阿尔巴尼亚人的家在字面意义上就是一座堡垒,巴西安告诉她,既然依照法典,家庭的结构代表了一个小国家,那就可以理解,一场阿尔巴尼亚人的谈话会或多或少反映出其别具一格的情况。然后,在傍晚时分,巴西安又回到了他喜爱的话题上—客人以及好客。他对她解释道,“客人”的概念就像所有伟大的想法一样,与之相随的不仅是其庄严的一面,也有其荒谬的一面。“在这儿,在今天傍晚,我们被神注人了力量,”他说,“我 们可以放任自己做任何疯狂的事,甚至杀人——而由房屋的主人来承担责任,因为他已经在餐桌旁欢迎了我们。好客者有他的义务,卡努法典是这么说的,但是也有限制,即使是我们,是神,也不可以跨越的。你知道那些限制是什么吗?如果像我说过的,任何事对我们来说都是可能的,但是有一件事是禁止的,那就是移动火上的罐子的盖儿。”迪安娜忍不住大笑。“但那也太荒唐了。”她嘟嚷道。“也许吧。”他说,“但那是真的。如果今天晚上我那么做了,房屋的主人会立刻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声嘶力竭地对着全村人喊,说他的餐桌被一位客人侮辱了。那一刻客人就成了一个与主人势不两立的敌人。”“但是为什么?”迪安娜问道,“为什么要那样?”巴西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也许是遵照任何伟大想法都会存在瑕疵的逻辑,这种瑕疵不会减弱它的伟大,只会让它更容易被接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脱口而出:“是的,是真的,这些事物当然有其庄严性,但是这儿难道不能更干净一些吗?毕竟,如果一位女子可以拿来和一位山间仙女相比的话,她就必须拥有一间浴室((salle de bain,原文为法文——译注),因为山间的仙女都是爱干净的啊。”但是迪安娜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她没有勇气,只是为了不至于失去思路的清晰和连贯。说实话,这是为数不多的她不曾告诉他的想法之一。通常的情况下,她无论想些什么都会让他知道的,事实上,即使她说出来的话让他受到了伤害,他也不会妄自判定那个想法是错误的,因为所有说出来的话和做出来的事都是一个人为诚实付出的代价。 迪安娜换了一个姿势,这也许是第一百次翻身了。当她和巴西安还待在客人房的时候,她的思绪就已经混乱了。虽然她努力地想仔细听进去所有被讲述的内容,但在那个房间里,她的思绪已经开始在一个个念头间跳来跳去了。现在,她听着底下的牲口传来的吵闹声(她再次对自己笑了笑),发现睡意时不时就会因为一块地板的嘎吱声或是一阵突然的抽筋而飞走。她叹息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呢?”她被自己的叫喊吓到了,因为她仍然清醒到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还没来得及想象,睡意便漫了过来,它们就像他们旅行经过的那些荒野,弥漫伸展,带着永远不能移动盖子的罐子散布到各处,接下来在想象中她表演了那个被禁止的行为,把手朝着它们伸过去—就是那些玩意儿引起了所有悲哀的嘎嘎声。 这是一种折磨,她想,于是睁开了眼睛。在她面前,在一面暗黑的墙上,可以看见一小块模糊的光。有好长一段时间,就像着魔似的,她一直盯着那个灰块看。它去过哪儿,为什么她没有早一点发现它?门外,天似乎亮了。迪安娜不能把目光从那扇狭窄的窗户上移开。在房间令人压抑的黑暗里,那一小片黎明之光就像一条拯救的信息。迪安娜觉得它轻轻地抚平了她的恐惧。那一小片灰色的光肯定凝聚了许多个早晨的力量;否则它不会那么警觉,不会那么宁静,那么不畏惧夜晚的恐惧。在它的作用下,迪安娜迅速沉人了梦乡。 马车再一次在一条山道上行驶着。天是灰蒙蒙的,远处的地平线显得很沉闷。护送巴西安和迪安娜的人已经回去了,这两个人再一次单独待着他们是摘下了皇冠的客人,坐在铺了天鹅绒的座位上,显示出隔夜之后的疲惫。 “你睡得好吗?”他问她。 “不太好。到早晨才睡着。” “我也是。我几乎就没合眼。” “我也差不多。” 巴西安拉过她的手握住。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分开睡。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她的侧影。她看起来有点苍白。他想亲吻她,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这么做,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有那么一阵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马车小小的窗户上,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再一次悄悄打量着妻子。她苍白的脸在他看来显得非常冷淡。她的手木木地被摄在他的手里。他想问她:“怎么了?”但是实际上什么话也没说。他似乎听到内心里传来一记微弱的警告。 也许那不是真的冷淡?那是某种分离?或是疏远的第一步? 马车向前行进着,有节奏地摇晃着,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当然不是,他想,不是分离也不是疏远。那是更为简单的某种东西:跨越了恰当的距离,是那种所有人都具有的挣脱束缚、迅速飞升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使她从他身边脱离。这天早上,迪安娜把这种变化演绎得特别明显,特别打击他——在他已经习惯了她一直贴近他和了解他之后。 灰色的天光丝丝缕缕地漏进马车里,再加上天鹅绒的装饰物吸收了部分光线,因此车厢里显得更暗了。巴西安想,失败快要来临了,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在那样的时刻说不出这种滋味是愉快还是痛苦——因为他想他是足够聪敏的,可以在其他人看到胜利的地方看出失败来。 他对自己笑了笑,意识到他其实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毕竟,她也总是发现他有的时候离自己很远,那么如果她对他有一点远离,也没有什么坏处。也许那是因为她更加地渴望他呢。 巴西安很惊讶自己居然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们共同的生活里还会有其他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珍惜;他们轮流成为对方的一个谜,他当然会去收复失地。 主啊,我必须去收复的失地在什么地方?他嘲弄着自己,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仅仅是在内心里把自己取笑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为了劝说自己他的怀疑是愚蠢的,他再一次偷偷地看着妻子的脸,希望那种冷淡此时可以减弱一些,但是迪安娜美丽的身影并没有给他任何柔和下来的迹象。 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马车现在停靠在路边。他们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停车,就看见马车夫来到巴西安这边的窗前,把门打开了。他说他们可以在这里吃午饭。 直到这时巴西安和迪安娜才注意到他们停靠在一座尖顶的建筑前,那一定是间客栈。 “到欧罗什的城堡还有四五个小时呢,”马车夫对巴西安解释道,“我想接下来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可以休息了。而且,马儿也需要休息一下啊。” 巴西安没有异议地下了车,把手伸向妻子,帮她下来。她敏捷地跳下车,手还没有从丈夫的手中抽走,就直盯着客栈看。有好几个人已经站到了门口,瞧着这些新来者。还有一个人,那个最后在门口出现的人,迈着瞒姗的步子向他们走来。 “我们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他恭敬地问道。 显然,这个人就是店主。马车夫问他他们可否在这里吃个午饭,以及马儿们是否可以在这里加些饲料。 “当然可以。请进。”那个人指着门回答道,但是他的眼睛却看着墙上的另一个地方,那里既没有门,也没有任何形式的人口,“进来,欢迎欢迎。” 迪安娜吃惊地看着他,但是巴西安低语道:他是斜眼儿。” “我有一个私人房间,”他解释道,“不巧的是,房间里的餐桌已经被预订了,但是我会为你们另外安排的。阿里·比那克和他的随从已经在这里待了有三天了。”他自豪地补充道,“你说什么?是的,是阿里·比那克本人。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吗?” 巴西安耸了耸肩。 “你是从斯库台来的吗?不是?从地拉那?噢,当然,驾着那样的马车,首都才会有那么漂亮的玩意儿吧。你会在这里过夜吗?” “不,我们要去欧罗什的库拉。” “噢,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从我上次看到这样的马车,已经过 去两年多了。你们是王子殿下的亲戚吗?”“不,是他的客人。” 当他们经过客栈大厅走向他们的私人房间时,迪安娜感觉到了店里顾客们的目光,他们中的一些人坐在一张脏兮兮的长橡木桌旁就餐,而其他人则用他们又黑又重的羊毛袋子垫着坐在角落里。有那么两三个就坐在地上,他们往旁边挪了挪,让他们几个人过去。 “过去的这三天我们过得很兴奋,因为一场边界争端即将在附近得到解决。” “一场边界争端?”巴西安问道。 “是的,先生,”店主说,用一只手推开一扇快要坏掉了的门,“这就是阿里·比那克和他的随从来这儿的原因。” 他低声说着这些话,就在他们经过私人房间的入口时。 “他们在那里。”店主低语道,朝房间的一个空空的角落点点头。但是他的客人们现在已经习惯了他的斜视,于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看。在那里有一张橡木桌,比公共休息室里的那张要小一些,也要干净一些,有三个人正坐在旁边吃午餐。 “我马上搬另一张桌子过来。”店主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有两个用餐者抬头看着新来者,但是第三个人继续埋头吃着,目光根本没从盘子上移开。从门后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噪声,伴随着重击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很快他们就看见了两条桌子腿,然后是店主的部分身体,然后是整张桌子和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的店主。 他把桌子放下,又去把凳子拿来了。 “请坐,”他说,把凳子摆好,“想来点儿什么?” 问了他们都提供些什么后,巴西安最后说他们要两个煎蛋和一些奶酪。店主对一切事情都说“随时为您服务”,有那么一会儿,他忙于从各个方向来来回回,试图既服务到新客人,又不忽视老主顾。都是特殊的客人,他匆匆忙忙地从这边跑到那边,看上去有些忙乱,很显然他也搞不清楚到底哪边更重要些。看起来似乎他的不确定让他的身体残疾显得更糟糕了,而且他好像想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服务这边,一半往那边跑。 “我想知道他们认为咱们是什么人。”迪安娜说。 巴西安瞥了一眼旁边那三个正在吃饭的客人。显然,正在弯着腰用一块抹布擦着桌子的店主正在跟他们说着这三个新来者的事。他们中的一个,那个最矮的,看起来似乎没在听,也许他真的没在听。第二个,有着灰白眼珠的那个,看上去神情墉懒而冷漠,好像很迷惑地看着店主。第二个人穿着一件格子花纹的夹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迪安娜。他显然是喝醉了。 “要确定的边界在哪儿?”店主把煎蛋给迪安娜端来的时候,巴西安问道。 “在狼关,先生,”店主说道,“离这儿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当然,如果你们坐马车去,花的时间会少一些。” “你认为呢,迪安娜?我们去吗?那应该很有趣。” “如果你喜欢的话。”她说。 “边界那里有什么世仇吗?或者杀人的事?”巴西安问店主。 那人吹了声口哨,“当然了,先生。那里有一小片地是给死人的,散布着穆拉内,搞不清楚它们都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我们要去那里,一定会有收获的。”巴西安说。 “如果你喜欢的话。”他的妻子再次说道。 “这是他们第三次把阿里·比那克请来,争端和流血仍然没有结束。”店主说。 这时,矮个儿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其他两人也迅速在他之后站了起来。巴西安猜那个矮个儿一定就是阿里·比那克。 那人朝他们点了点头,并没有特别朝着谁看,走了出去。其他两人跟随着。那个穿着格子夹克的人撅着屁股,始终用他红红的双眼色迷迷地盯着迪安娜看。 “这人多让人恶心啊。”迪安娜说。 巴西安做了一个暖昧的手势。 “你还是别招惹他。谁知道他在这些大山里已经走了多久,没有妻子,没有任何形式的愉悦。从他的衣着看,他应该是个城里人。” “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迪安娜说着把盘子推开。她只吃了一个煎蛋。 巴西安把店主叫过来结账。 “如果这位绅士和这位女士要去狼关,阿里·比那克和他的随从刚刚动身。你们的马车可以跟着他们,或许你们需要有人陪着……” “我们可以跟着他们的马匹。”巴西安说。 马车夫在公共休息室里喝咖啡,一看到他们,他便立刻站了起来跟上去。巴西安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们还有充足的两个小时,足够看一场边界争端的解决了,不是吗?” 马车夫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先生。从这里到欧罗什还有很长的路。但是,如果你想要那么做的话……” “如果我们能在夜晚来临之前赶到欧罗什就不要紧。”巴西安继续说道,“现在才刚到下午,我们还有时间。再说,这也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啊。”他补充道,转向了迪安娜,她正站在他身旁。 她已经整理好了她大衣的皮领子,等待着他们做出决定。 十分钟后,他们的马车赶上了阿里·比那克的小团队的马匹们。阿里和他的随从们站在一旁让他们的马车过去,马车夫花了一些时间向他们解释他不知道该怎样去狼关,于是马车被允许跟着他们。迪安娜被很妥善地安置在车厢里,以避开那个穿着格子夹克的人的讨厌目光,偏偏后者的马不是出现在马车的这一侧,就是那一侧。 狼关好像比店主说的还要远。在远处,他们看见一片裸露的平原,一些人出现在那里,好像移动着的黑斑点。他们走近了一些时,巴西安试图回忆起卡努法典说的关于边界的内容,迪安娜仔细地听着。巴西安说:“边界的标记不能被打乱,死者在坟中的骨殖也不能被破坏。谁要是在一场边界争端中挑起凶杀,将被整个村子的人用枪打死。” “我们将要去一个行刑的现场吗?”迪安娜哀伤地问,“那就是我们 需要的全部吧。” 巴西安笑了。 “别担心。这一定是一场和平的解决,既然他们邀请到那位—再次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噢,对了,阿里·比那克。”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迪安娜说,“我可没说他的某个随从也是那样啊,那个穿着小丑夹克的人——他真让人讨厌。” “别理他。” 巴西安直直地看着前方,看上去有点不耐烦,他希望越快到达那片平原越好。 “设定界石是一个庄严的行为,”他说道,眼睛始终看着远方,“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幸能在那个仪式的现场,噢,看啊,那里有一座穆拉内。” “哪里?” “那儿,在那丛灌木后面,在右边。”“噢,是啊。”迪安娜说。 “还有一座呢。” “是的,是的,我看见了,更远处还有一座。” “那就是店主提到的穆拉内。”巴西安说,“它们是在旷野间作为界石或正确的边界线而存在的。” “还有一处。”迪安娜说。 “那就是卡努法典里提到的,‘当在一场边界争端中发生了死亡,坟墓本身就要作为界石而存在。” 迪安娜把脑袋抵在窗格上。 “依据卡努法典,成为界石的坟墓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移动,”巴西安继续说道,“那是一种被流血和死亡神圣化了的边界。” “有多少死去的机会啊!”迪安娜贴着窗格说出这些话,窗玻璃上迅速结了一层水汽,似乎要把她同外面的景色隔离开来。 在他们前面,那三个骑马的人正跨下马来。马车在离他们儿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巴西安和迪安娜一走出车厢,就发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而围着他们和那二个骑马者的,有男人、女人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们。 “这里也有孩子,你看见了吗?”巴西安对迪安娜说,“在一位山民的生活中,让孩子目睹边界的建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孩子二那样做是为了尽可能长久地保存这份记忆。” 他们继续交谈着,认为他们可以用看起来最自然的方式面对山民们好奇的观望。迪安娜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些年轻的妇女,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带来裙子花边的涌动。她们全都把头发染成了黑色,修剪成同一种样式,前额留着发卷儿,脸颊两侧却垂着直发,像剧院的帘幕。她们站在远处看着这对新来的夫妇,但是又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兴趣。 “你冷吗?”巴西安问妻子。 “有一点。” 实际上,高原上非常冷,周围山上蓝色的雾霭让空气显得更加寒冷了。 “幸运的是没有下雨。”巴西安说。 “为什么会下雨呢?”她惊讶地说。有那么一会儿,她认为雨就像一个可怜的行乞妇人,在这样一幕雄伟的高山冬日之景中显得是如此不协调。 在一片牧场的中央,阿里·比那克和他的随从正在和一群男人展开讨论。 “让我们等着瞧。我们肯定会发现什么的。” 他们从分散的人群中慢慢地走过,同时听见了阵阵低语—那些话,部分是因为它们是被嘟嚷出来的,部分是因为那是不熟悉的方言,他们能听懂的唯一的单词是“公主”和“国王的妹妹”,迪安娜,在那天第一次,想大声笑出来。 “你听见了吗?”她对巴西安说,“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位公主。” 看见她那么开心他也很高兴,于是挽紧了她的胳膊。 “现在不那么累了吧?” “不,”她说,“这里很可爱。” 不知不觉地,他们正在朝阿里那一伙人走近。他们儿乎是主动地相互做了介绍,因为看起来山民们正把这两队新来者推到一起。巴西安告诉他们他是谁,从哪里来。面对那群以为他是世界知名的大人物的山民们的惊讶,阿里·比那克也同样做了自我介绍。他们说话的时候,围着他们的人开始越来越多,齐齐地盯着他们看,尤其是盯着迪安娜看。 “刚才店主告诉我们这个平原以拥有诸多边界争端而知名。”巴西安说道。 “的确是。”阿里·比那克回答道。他静静说道,用一种单调的语调,没有一丝热情。难怪需要他来解决争端,因为他的工作就是阐释卡努法典。“我想你们肯定看到路两边的穆拉内了吧。” 巴西安和迪安娜都点了点头。 “在那些死亡之后争端还没能解决吗?”迪安娜问道。 阿里·比那克冷静地看着她。与围观人群那好奇的眼睛相比,尤其是跟那个穿着格子夹克的人(他自我介绍说是一个测量员)的炽热的眼睛相比,阿里·比那克的眼睛对迪安娜来说就像是古典雕塑的眼睛。 “没有人再为靠流血而确立的边界争吵。”他说,“那些边界已经被永远地建在了地面上。是其他的事仍然在挑起争吵。”他指着丘陵地。 “那块土地没有被血濡染吗?” “是的,你说的没错,女士。关于牧场的这块土地,两个村庄之间的不和已经延续了好些年,这些不和至今都没能解决。” “但是为了确立边界,就非得要出现死亡不可吗?”迪安娜很惊讶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明显听得出来,这话里含有嘲讽之音。 阿里·比那克冷笑着。 “女士,我们在这里,正是要阻止这场事务中可能发生的死亡。” 巴西安疑惑地看着妻子,似乎要说,你怎么了?他想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光,那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很快,似乎是要抹去这个小插曲的所有痕迹,他问了阿里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在他们的周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热切谈论着的小群体。只有几位老人坐在一旁的一必大石头上,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阿里·比那克继续慢慢地说着话,仅仅一分钟后,巴西安就意识到他问了一个本应该小心翼翼不去提及的问题——边界争端带来的死亡。 “如果那个人没有立刻死去,他会强迫自己撑下去,无论是走还是爬,直到他到达别的什么人的土地,然后,在他倒下和因伤毙命的那个地方,他的穆拉内将会被建起来,即使是在另一块上地上,他的穆拉内也将永远作为新的界石而存在。” 不仅是阿里的样子,连他组织语句的方式都带着某种凛冽的东西,某种异于普通语言的东西。 “如果两个人在同一时刻相互杀害对方呢?”巴西安问道。 阿里·比那克抬起头。迪安娜想,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权威竟是如此不受身高的影响。 “如果两个人在一定距离内相互杀戮,那么对每一方来说,边界就是这一方的人倒下的地方,两者之间的空间不属于任何一方。” “无人地带,”迪安娜说,“恰好像两个国家之间的问题一样。” “这正如我们昨天傍晚说的,”巴西安说道,“不仅在他们的说话习惯里,还在其思考和行为里,高原上的人们有着独立国家的某些特征。” “那么没有枪的时代呢?”巴西安继续问道,“卡努法典比火器的历史还要古老,不是吗?” “是的,当然更古老。” “那么他们就使用石头堆来确立边界,是这样的吗?” “是的,”阿里·比那克说,“在枪被使用之前,人们搬运石头,以严酷的考验来执行审判。在两个家族或村庄或旗的争吵中,每一方都要选出一名战士。谁把他的石堆搬得最远,谁就是胜利者。” “那么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阿里·比那克看着周围那些三三两两的人们,然后把目光集中在那群老人身上。 “这个旗里值得尊敬的长者已经被邀请来做这片牧场旧边界问题的证人了。” 巴西安和迪安娜转向那群老人,他们坐在那里,就像等待分配角色的演员。他们是如此老朽,以至于有时他们肯定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在这个地方的了。 “你们会很快开始吗?”巴西安问。 阿里·比那克从表袋里掏出一块系了链子的表。 “是的,”他说,“我想我们会很快开始的。” “我们要留下吗?”巴西安低声问迪安娜。 “如果你喜欢的话。”她回答道。 山民们的目光,尤其是妇女和孩子们的,追随着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但是此刻巴西安和迪安娜已经习惯了。迪安娜只是急于躲避那个测量员垂涎欲滴的凝视。他和另一个随从,后者在客栈中被店主介绍说是一名医生,亦步亦趋地跟着阿里·比那克,但是阿里好像忽视了他们的存在,一直没跟他们说过话。 某种不平静的气息暗示着仪式开始的时间到了。阿里·比那克和他的随从——他们离开了那些观望者,从一群人中走到另一群人中去。唯有现在,在这一小伙人走开之后,巴西安和迪安娜才注意到旧的界石沿着一条线延伸着,那条线穿过了整个高原,连接两端。 突然间,乡民们看上去变得充满了期待。迪安娜把胳膊伸进巴西安的手肘里,贴紧了他。 “但是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该怎么办呢?” “什么样的事?”“所有的山民都武装起来了。你没注意到吗?” 他凝视着她,他想说,当你看见那两个携带着快要散架的雨伞的山民时,你认为你可以取笑高原上的人们,而现在你感觉到危险了,是吗?但是他记起她没有说过一句关于伞的话,这一切只是他在大脑中虚构出来的罢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能会被杀死?”他说,“我可不那么认为。” 实际上,所有的山民都武装起来了,一阵冷冽的威胁氛围笼罩着这幕景象。他们中有许多人袖子上都缝着黑色丝带。迪安娜往丈夫身边又靠近了一点儿。 “很快就会开始了。”他仍然看着那些老人,他们站了起来。 迪安娜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偶尔地看看四周,目光落在他们的马车上。马车停在牧场的边缘,是黑色的,有洛可可式的转角,用天鹅绒装饰着,如同剧院的包厢。它在大山灰色的背景下显得非常突出,甚至显得完全格格不人。她想摇着巴西安的胳膊告诉他,“看着马车。”但是就在那一刻,他低语道:“开始了。” 一位老人离开了他的群体,看上去他已经准备好要去完成一项任务。 “我们走近一点。”巴西安说,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看来似乎双方都选择了让这位老人来标记边界。” 那位老人朝前走了几步,在一块石头和一小块新鲜的泥土旁停下。高原上非常静穆,但那也许只是个印象,因为山地高原发出的隆隆声压住了谈话的声音,因此人类让步给了自然,它没有任何力量去控制任何声音。但是每个人都感觉到沉默降临了。 那个老人弯下身来,双手抓住那块大石头,把它举到肩膀上。然后有人把那块泥土也放到他的同一侧肩膀上。他那长着许多褐斑的干瘪的脸看起来没有任何表情。接下来,在那样一种沉默里,一个清晰的、能引起共鸣的声音从人们不确定的某个地方大声地传了过来:“往前!如果你不诚实,这块石头就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把你压垮!” 有那么一会儿,老人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已经变成了石头。看来他的四肢无法带动他那具老朽的躯体往前移动半步了。然而,他却真的朝前迈了一步。 “我们再走近一点点。”巴西安低语道。 现在他们已经相当接近跟着那位老人的人群的中心了。 “我听见有人说话。那是谁?”迪安娜嘟嚷道 “那个老人,”巴西安用同样低的语调回答道,‘他在以肩上的石头和土块发誓,卡努法典是这么要求的。” 老人的声音低沉、暗哑,几乎听不到。 “以我肩负的这块石头和这团泥土发誓,以我从咱们的祖先那里听来的话语发誓,这片牧场的旧边界是这里和这里,而这里是我自己设定的边界。如果我说谎,我将永远搬运石头和泥土!” 老人被一小队人跟着,慢慢地朝牧场走去。最后一次听见他说,“如果我说的话不真实,就让这块石头和这块泥土在今生以及来世都压迫着我。”于是他把肩上承载着的东西都放在了地上。 一些跟着他的山民立刻开始在他指出的地方挖掘。 “看,他们在撬出旧标记,植人新的。”巴西安对妻子解释说。 他们听见锤子击打的声音。有人在大叫:“把孩子带到这儿来,让他们看看。” 迪安娜正专注地看着界石的设定,突然间,在一群穿着黑色夹克的山民间,她看见了那个可怕的格子夹克正在走近,于是抓紧了丈夫的袖子,似乎要向他请求帮助。他疑惑地看着她,但她没有时间对他说一个字,因为那个测量员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用一种似乎比以往更加醉醒醒的方式笑着。 “好一场闹剧。”他说道,朝山民们扬起头,“好一场悲喜剧!您是一位作家,对吗?好的,请为这通胡说八道写点什么吧。” 巴西安严苛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请原谅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尤其是您,女士,请原谅我。” 他戏剧化地鞠了个躬,迪安娜闻到了他呼吸中的酒精味儿。 “你想干什么?”她冷冷地说,丝毫不掩饰她的厌恶。 那个人假装要说些什么,但是看来迪安娜的态度震慑住了他,因为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把头转向山民们,保持那样的姿势有一会儿,他的表情凝固,仍然洋溢着一种恶意的半微笑。 “这足以让您嚎哭了,”他咕浓道,“测量的艺术从没遭受过比这更大的侮辱。” “什么?” “我怎么能不愤怒呢?您必须明白。我当然就是这种感觉。我是一个测量员。我学过那门科学。我学过测量土地的艺术,以及如何规划土地。可是我在这高原上遗巡的许多年里却无法实践我的专业知识,因为山里的人们从来不认为测量员还会有什么技能。您已经亲眼看到了他们是怎么解决边界争端的。用石头,用诅咒,用巫术。我的工具长年累月地装在我的行李袋里。我把它们留在了客栈,在某个角落里。有一天他们会把它们偷走,如果他们还没有—那么我会偷偷地抢在他们之前。我自己会把那些玩意儿卖掉,享受收益。噢,不快乐的日子!现在我要走了,先生。阿里·比那克,我的主人,正在招呼我。原谅我对你们的打扰。原谅我,可爱的女士。告辞。” “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测量员走后,巴西安说。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迪安娜问。 他们在越来越稀疏的人群中寻找马车夫,他们刚看到他,他就朝他们走过来了。 “我们走吗?” 巴西安点点头。 当他们转身朝马车走过去的时候,那个老人把手放在那些刚刚被用来标记新边界的石头上,施了一个诅咒给所有想要搬动它们的人。 迪安娜感觉到,那些一度被设置标记分了心的山民们,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们身上。她第一个钻人马车厢,巴西安最后一次朝远处的阿里·比那克和他的随从们的身影挥了挥手。 迪安娜有一点累,在回到客栈的整个路途中她几乎没说什么话。 “我们离开之前要不要喝点咖啡?”巴西安建议道。 “如果你喜欢的话。”迪安娜说。 店主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告诉他们阿里·比那克仲裁过的著名的边界纠纷,其中的部分细节已经在山民的口中成为了传奇。你可以看出他非常以他的客人为傲。 “他在解决那些纠纷的时候,总是住在我的客栈里。” “但是他的家在哪儿?”巴西安问道,只是没话找话。 “他没有固定住所,”店主说道,“他行踪不定,总是在路上,因为争吵和纠纷总是没完没了的。人们总是要把他叫来评判。” 甚至在为他们端来了咖啡后,店主还是继续说着阿里·比那克和那些数百年来让人们痛苦的仇恨。他回来取杯子和收钱的时候又一次谈到了这个主题,而且再一次送他们出门。 巴西安正要钻进马车时,突然觉得迪安娜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看啊。”她柔声说道。 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山民,脸色苍白,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一条黑色丝带缝在他的袖了上。 “那是一个卷入了家族世仇的人,”巴西安对店主说,“你认识他吗?” 店主用他斜视的眼睛盯着那个山民旁边几码远的空地。显然他止打算进入客栈,看见这些显眼的客人要进人马车便停下了脚步。 “不。”店主说,“他三天前来过,说是要去欧罗什付血税。”“嗨,年轻人,”他对那个陌生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年轻人转过脸来看着他,看得出他被店主的吼叫吓了一跳。迪安娜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但是巴西安在踏板上停了下来,想听听陌生人的回答。迪安娜的脸被框在马车的窗户里,由于窗玻璃的映射变得有一点儿蓝。 “乔戈。”陌生人用一种不确定的、嘶哑的音调回答道,像是一个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初次开腔。 巴西安坐到妻子身边。 “几天前他杀了一个人,现在他从欧罗什回来了。” “我听见了。”她静静地说,始终看着窗外。 那个山民仿佛脚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热切地盯着迪安娜看。 “他多么苍白啊。” “他叫乔戈。”巴西安说,在座位上坐定。迪安娜的脑袋仍然紧靠着窗户。外面,店主正在喋喋不休地给马车夫提建议。 “你们认识路吗?当心克鲁什克的墓地。人们总是在那里走错路。走向右边的岔路才是对的,可是他们总是走了左边。” 马车开始移动了。陌生人的眼睛看上去非常黑(可能是因为他的脸太苍白了),一直追随着迪安娜的脸贴着的那扇窗户。她也是一样,尽管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看着他,却没有力量把目光从突然出现在路边的那个旅人身上移开。马车离开的时候,有好几次,她擦去窗户上她自己的呼吸造成的水雾,好让视线更清楚些,可是水雾却立即再一次地聚集,仿佛是故意要在他们之间拉上一道帘幕。 当马车已经跑了相当远,外面再也看不到一个人时,她疲惫地靠回到座位上说:“你是对的。” 巴西安惊奇地打量了妻子一会儿。他想问她他的什么是对的,但是某种东西阻止了他。说实话,在上午长长的旅途中,他已经有了一种感觉,在某些事情上她是不同意他的。现在她虽然部分接受了他的观点,却有着自己的诊释,看来让她自我解释是多余的,如果这样做了反倒显得鲁莽了。重要的是她并没有觉得这场旅行让人失望。就在刚才她还向他保证了这一点。巴西安又感觉到了活力。他好像开始多少有点明白他的什么是对的。 “你注意那个山民了吗?几天前杀了人的那个,脸色是多么苍白啊!”巴西安一边问,一边盯着她手上的戒指(天知道他看着这东西干什么)。 “是啊,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迪安娜说。 “谁能说出在杀人前,他克服了怎样的怀疑、怎样的犹疑呢。哈姆雷特的怀疑和咱们这位山民的怀疑相比,哪一个更打动人心呢?” 她给了她丈夫一注感激的目光。 “你觉得我把一位高原上的山民同丹麦王子相提并论有点小题大做吧。” “一点儿也不,”迪安娜说,“你联想得很好。你知道我很在乎你的这种禀赋。” 他怀疑,是不是因为这种禀赋 ,迪安娜才嫁给他的。 “哈姆雷特被他父亲的鬼魂唆使着去复仇,”巴西安继续激动地说,“但是你能想象是怎么样一个死魂灵去唆使一位山民为他复仇的吗?” 迪安娜的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在需要为死人复仇的家庭,他们把受害者的血衣挂在堡垒的一角,直到血债血偿后,他们才会把衣服拿下来。你能想象那有多恐怖吗?哈姆雷特在午夜见过他父亲的鬼魂两三次,而且他父亲的鬼魂只出现了那么一会儿,可在我们的库拉中,召唤复仇的血衣却是整日整夜、整个月、整个季节地挂在那里。等到血迹变黄,人们就会说,‘看啊,死者开始为复仇而不耐烦了。”’ “可能那就是他的脸色那么苍白的原因吧。” “谁?” “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山民。” “噢,是啊,当然。” 有那么一会儿,巴西安觉得迪安娜刚才说出的字眼儿“苍白”似乎是“美丽”的意思,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 “他现在会做什么?” “谁?” “嘿,那个山民。” “啊,他会做什么?”巴西安耸了耸肩,“如果四五天前他杀了他的敌人,如店主所说,如果他被允许了一个长期的休战协定,就是说有二十天期限,那么在他面前仍然还有二十五天正常的生活。”巴西安有点吃醋,但他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这就像一个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许可。在我们的山间,有句著名的谚语非常重要,活着只是因为死亡在休假。” “是的,”她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其他世界里来休假的人,在袖子上别着死亡的徽章。”迪安娜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告诉我的——就像哈姆雷特那样。” 巴西安带着一种僵硬的微笑向窗外看去——他的脸只有上半部分是笑着的。 “同时不得不说,一旦哈姆雷特确定他必须要做什么,他就会用热血实现他的谋杀。至于他——”巴西安朝他们身后的那段路挥挥手,“他在被一部他不熟悉的机器推着走,甚至有时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也不熟悉那部机器。” 迪安娜专注地听他说着,即使这样,还是忽略了他的话中一些重要的意思。 “一个男人为了来自远方的命令,必须有提坦那样的意志去面对死亡,”巴西安说,“因为,就事实而言,有时那些命令来自一个真正遥远的地方,一代代人最终走向的地方。” 迪安娜再一次深呼吸。 “乔戈,”她轻轻地说,“那是他的名字,对吗?” “谁的?” “那个山民,当然……在客栈的那个。” “噢,对,乔戈。那是他的名字没错。他真的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不是?” 她点一了点头。 有好几次看上去快要下雨了,但是雨点还没有落到地上便又止住了。只有几滴溅在了马车的窗户上,挂在窗框上抖动着,仿佛泪水一般。迪安娜看着它们有好一会儿,玻璃本身看上去也似乎颇不平静。 她一点也不觉得累。相反,她似乎已经卸下了心中的重负,她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明晰了,但这是一种寒冷的感觉,一点也不舒服。 “真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巴西安说道,“它就是不肯让位给春天。” 迪安娜仍然注视着外面的风景。景色中的某种东西在扰乱人的注意力,掏空人的思想——似乎在稀释人的思维。迪安娜琢磨着店主叙述的阿里。比那克对卡努法典进行精妙阐释的例子。实际上,她只记得那些描述中的某些方面或片断,她任凭思绪自然流淌。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两座房子的两扇大门被命令从门轴上卸下来,相互交换。其中一扇门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被一颗子弹射穿了,房屋的主人受到了侵害,他不得不因这种侮辱而为自己报仇,但他怎样做到呢?在法典中,一扇被子弹打了个洞的门不足以成为血仇的理由,可是冒犯又必须被补偿。为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求助于阿里·比那克。他宣布说冒犯者的门必须从门轴上卸下来,跟那扇有弹孔的门交换,冒犯者必须将那扇有弹孔的门永远保留。 迪安娜想象阿里·比那克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旗到另一个旗,被他的两个随从伴护着。很难想象比这更古怪的群体了。还有一个故事,在一个晚上,一个被朋友不期而至拜访的男人,让他的妻子去邻居家借一些吃的。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个女人还没有回来,男人克制住自己,掩藏起不安,直到早晨。嘿,她第二天乃至第三天都没有回来。在高原上史无前例的事发生了:住在隔壁的三兄弟把她强留了下来,每个人都跟她过了一夜。 迪安娜想象自己处在那个妻子的位置,想到这儿她直发抖。她拼命地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恐怖的想法,但摆脱不了。 第四天早晨,女人终于回来了,把一切都告诉了丈夫。但是那个受伤的男人能做什么?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件,这种侮辱必须用血来清洗。这毫无羞耻感的三兄弟所属的家族庞大而有力,如果一场世仇争斗被发起,那么受害者的家族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除此之外,这位丈夫也不是什么有胆之士。因此,碰上这种不寻常的事,他采取了一个山民很少寻求的方式,去让一群长者组成的委员会来决断。宣判一件拉夫什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案子是非常棘手的,同样,确定对这三兄弟的惩罚也容易不到哪里去。于是他们请来了阿里·比那克,他向罪人们提供了两种建议,让他们选择其一。要么三兄弟轮流让他们的妻子和受害者过一夜,要么他们选择其中一位以他的血来偿还罪行,而且他的死还不能被复仇。三兄弟商议了一下,选择了第二种解决方式:他们中的一个会以其生命去偿付他们所做的,并且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老二。 迪安娜想象着老二死时的慢镜头画面,像电影那样。他请长者们组成的委员会准予他一个三十天的休战协定。然后,在第三十天,受害者埋伏下来,毫不费事地就把他给结果了。 “接下来呢?”巴西安问道。 “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店主说,“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然后他消失了——所有一切都是徒然,都是无常。” 迪安娜快要睡着了,想着那个叫乔戈的山民剩下的时日——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她叹了口气。 “看啊,那里有一座庇护塔。”巴西安说道,用手指敲打着窗框。 迪安娜看着丈夫指的地方。 “那里有一座,你能看见吗?有狭小的窥孔的那座。” “它看上去是多么阴暗严酷啊。”迪安娜说。 她经常听到关于那些著名的庇护塔的谈论,杀人者在休战协定的最后时日可能会把那里当做庇护所,以免他们的家庭陷人危险。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东西。 “庇护塔的窥孔面对着村子里所有的道路,所以任何走近它的人都逃不出在里头监禁着的人的视线,”巴西安告诉她,“并且总有一个窥孔对着教堂的门,因为会有提出和解的可能,但是那样的事极少发生。” “人要被关在里头多久呢?”迪安娜问。 “噢,好几年,直到新的事件改变了被流之血与被报复之血的关系。” “被流之血,被报复之血。”迪安娜重复道,“你谈到那些事就好像它们是银行的交易一样。” 巴西安笑了。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事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卡努法典其实是一种冷酷的计算。” “真的很可怕。”迪安娜说,巴西安分不出她说的是庇护塔还是他刚才的评述。事实上,她正把脸紧贴在窗户上,好再一次看见那座黑黑的庇护塔。 那里就是那个脸色苍自的山民将要待的地方,她想。但是可能在把自己关进那座石头堆之前,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乔戈。她对自己说着这个名字,感觉到一种空虚充溢了胸膛。有某种东西正在痛苦地分离,但是其中又有一丝莫名的甜蜜。 迪安娜觉得她不能克制住自己——一个在婚约期间或是热恋中的年轻女子是不可以惦记除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的。这是她从认识巴西安以来第一次让自己如此肆意地想着另外的男人。她琢磨着他,那个仍然在这个世界休假的男人,像巴西安阐释的那样,一段非常短暂的休假,可能不到二个星期,每过去一天就会让这段假期更短一些。他带着袖子上的黑色丝带在大山间漫游,他必须要偿付的血债的记号时时刻刻就在眼前——他是那样苍白——被死亡选择,像是森林中要被砍伐的一棵树。那就是凝视着她的他的眼睛所说的:我在这里只有一小会儿,外邦女子。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的凝视让迪安娜如此不安。可能,她想,是死亡的临近或是那个山民的英俊唤起了她的同情心。现在她也辨不清玻璃上的那几滴水珠是不是她自己的泪水。 “多么漫长的路程啊。”她大声说道,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你觉得累了吗?”巴西安问道。 “有一点。” “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就会到那里,最多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他把胳膊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把她揽向他。她任他做着那些动作,没有反抗,但也没有更加配合,好让他把她拉得更近些。他注意到了,但是因为被她脖子上的香气所迷醉,于是把头凑近了她的耳朵,低语道:“我们今天晚上怎么睡?” 她耸了耸肩,似乎要说:“我怎么知道?” “至少欧罗什的城堡是一位王子的库拉,我想他们会让咱俩住在一个房间里吧。”他继续柔声说,几乎是带着点小小的阴谋。 他从侧面看着她的脸,他的表情同他的声调一样带着讨好。但是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生气了,把手臂松开了些,如果她最终没有答理他(可能她猜到了他的意图或是其他什么事),他肯定会把她从怀抱中完全放开。 而她终于开腔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 “我在问你,欧罗什的王子是不是皇室的血亲。”“不,完全不是。”他回答道。 “那么他为什么被称呼为‘王子’呢?” 巴西安皱一了皱眉。 “这相当复杂,”他说,“说实话,他不是一位王子,虽然他们这么叫他,高原上的人们把他叫做‘普兰克’,正是王子的意思。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叫他‘卡皮丹’……” 巴西安想起他相当长时间没有吸烟了。像所有那些偶尔才抽烟的人一样,从袋子里拿出烟以及从盒子里抽出火柴花了他一些时间。迪安娜觉得,每当他要推迟一个复杂的解释时便会做这个举动。实际上,他将要给她做的关于欧罗什的库拉的解释,不比在地拉那时他坐在自己工作室的椅子上,悠闲地嚷饮着咖啡时中断的那个清晰——这个解释他在地拉那没有说完,来自王子的秘书的,以一种做作的言语(真的很奇怪)写就的一封邀请函就到达了他手中,说一年中随时(邀请函中的措辞是“任何季节、自天和黑夜中的任何时段”)都欢迎他去拜访。但是与他们将要去的那个库拉有关的一切可能都不是那么清晰,所以真的难以解释。 “他不是一位王子,”巴西安说,“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又胜过一位王子。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比皇室都要古老很多,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统治整个高原的方式。” 他继续解释道,王子的特殊权力是建立在卡努法典的基础上的,和世界上其他政权的都不一样。很久以前,既没有警察也没有政府的权威可以覆盖高原。城堡本身没有警察力量,也没有政府力量,但是整个高原却在它的掌控之下。那在土耳其时代便是这样,甚至更早,在塞尔维亚占领下,以及后来在奥地利占领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状况,然后在第一共和国时期,然后是第二共和国时期,以及现在的君主政体时期,仍然是这样。几年前,一些代表试图将高原置于全国政府的权力范围之内,但是这种尝试失败了。欧罗什的拥护者说我们应该让卡努法典的统治覆盖整个国家,而不是试图除掉它在大山里的根。当然,世界上没有任何权力机器会这么做。 迪安娜问了巴西安一个关于库拉主人王侯般的出身的问题,他觉得她问这话夭真得就像一个女人努力探究人家给她的首饰是不是真金做的。 他告诉她,他根本就不相信欧罗什的主人有什么王侯般的出身。至少目前这种说法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们的起源问题遗失在时间的迷雾中了。根据巴西安的理解,有两种可能性:他们要么是一支非常古老但并非非常显贵的封建家族的后裔,要么他们就是一个世代阐释卡努法典的家族。众所周知,那样一种世家(像是一座法律的庙宇、一个部分介于先知和法律传统智囊团之间的机构)可以随时间累积起权力,直到他们的出身完全被遗忘,他们就可以执行绝对的统治了。 “我说那个家族阐释卡努法典,”巴西安继续道,“是因为时至今日,欧罗什的库拉被认为是卡努法典的护卫者。” “但是该家族本身不是在法典之外吗?”迪安娜问道,“我想你曾经告诉过我。” “是的,是那么回事。它是唯一置身于卡努法典审判力量之外的家族。” “有各种各样关于这个家族的可怕传说,是不是?” “当然是的。很自然,像这么古老的城堡肯定会有一种神秘的氛围。 “多有趣!”迪安娜说道,这回她开心地依偎在他身边,像以前那样。“参观那里真让人兴奋,不是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经过了很大一番努力似的。他再次把她拉近了,以一种混合了温柔与斥责的复杂眼神看着她,似乎在问她,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在和我如此接近的时刻却离开我,如此突然,又如此遥远? 她的脸上再一次因为微笑而灼灼发光,这种光彩他只能从侧面看到,因为她是对着前方,对着远处笑的。 他把头贴在窗户上。 “很快就要人夜了。” “现在堡垒一定不远了。”迪安娜说。 他们都试着找到那座堡垒,每个人都从离他们最近的窗户向外看去。外面是临近黄昏的暗沉的天空。云层像是被永远地冻住了一般,如果说周围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带来活动的感觉,那不是在天空中,而是在大地上。群山在他们眼前缓慢地列队后退,和他们的马车行进的速度一样。 他们紧握着手,在地平线上搜寻,要找到那座堡垒。堡垒的神秘拉近了他们的距离。有好儿次,他们几乎是同时大叫道,“它在那儿!在那儿!”但是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弄错了。那只是被絮状的云团粘附着的山峰。 他们周围是空寂的旷野,让人不禁认为其他的建筑和生命已经退却了,为了不去打扰欧罗什的库拉的孤单。 “可是它在哪儿呢?”迪安娜哀愁地问。 他们的目光在地平线上的每一点搜寻着,看起来它似乎有时出现在高高的天上,在碎布般的云团中;有时又像是在大地上,在坚固的山峰间。 那个领他们去库拉第三层的人手中拿着一盏铜灯,铜灯的光仿佛很痛苦地在墙上摇曳。 “这边,先生,”他第三次说道,把灯举着,好让他们看清楚路。用木板铺成的地面在夜晚好像嘎吱得更大声了。“这边,先生。” 在房间里,同样是铜制的另一盏灯点起来了,在墙上映出微弱的光,也映在深红色地面上铺着的地毯的花纹上。迪安娜叹了口气。 “我马上把你们的箱子拿来。”那个人说道,然后静静地走了。 他们坐在那里有一会儿,相互看着,然后开始环顾房间。 “你是怎么看王子的?”巴西安低声问道。 “不好说,”迪安娜回答道,几近耳语。在其他任何时候她都会承认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他不是很自然,他的邀请风格也是如此。但是她认为这么晚了,一个冗长的解释不大合适。“很难说,”她重复道,“至于其他人,血的管家,我认为他让人厌恶。” “我也这么认为。”巴西安说道。 他的目光,接着是迪安娜的,悄悄地停留在笨重的橡木床和上面缀满细绒的厚厚的红色羊毛床单上。在墙上,床的上方,有一个橡木的十字架。 巴西安走到一扇窗户旁。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个人又回来了,一只手拿着他的铜灯,另一只手拎着两个箱子。 他把它们放在地板上,巴西安背对着那人,脸贴向窗框,问道:“那是什么,就在那儿?” 那个人轻轻地走过去。迪安娜注视着他们俩有一会儿——他们靠在窗台边,向下看着,仿佛那里有一道裂缝似的。 “那是一个大房间,先生,一种长廊,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那里有从拉夫什各个地方来的付血税的人。” “哦。”巴西安说。因为他的脸正对着窗框,他的声音在迪安娜听起来有点奇怪,“那就是著名的谋杀者的走廊吧。” “杰克斯,先生。” “是的,杰克斯……我知道。我听说过。” 巴西安待在窗户旁。城堡的仆人退回了几步,无声无息地。 “晚安,先生;晚安,女士。” “晚安。”迪安娜说道,她正低头在刚打开的箱子里翻寻着什么。她倦怠地摆弄着箱子里的东西,无法决定是拿出这个还是那个。晚饭吃得太多了,她觉得肚子不舒服。她看着宽大的床上那红色的床单,然后转向她的箱子,犹豫着是否要换上长睡袍。 她正犹豫不决,却突然听到他的声音。 “到这儿来。” 她起身走到窗户边。他移开了一点,给她让了些地方,她感觉到玻璃的冰凉快要穿透了她。外面,黑暗好像在一个深渊上盘旋。 “看那儿。”巴西安轻轻地说。 她看着黑暗中,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她已经被无垠的黑夜穿透,在那儿颤抖不已。 “那儿,”他说道,手触摸着玻璃,“就在那儿,你看见一道光了吗?” 最终,她看见了一道微光。与其说是一道光,不如说是深渊边缘的一抹红色的微亮。 “我看见了,”她说,“但那是什么?” “那是一条著名的走廊,杰克斯们在那里要连续等上几天,有时是几周,去付血税。” 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在他肩旁越来越急促。“他们为什么要等那么长时间?”她问。 “我不知道。库拉没让交税变得很容易。所以可能总有人在那条走 廊里等待着。你很冷吧,披点什么在肩上。” “在客栈里的那个山民,他也一定要到这儿来吗?” “当然了。店主已经告诉过咱们他的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嗯,是这样的。看来他三天前就为交血税而来了这儿。店主跟咱们是这么说的。” “正是如此。” 迪安娜不禁叹了口气。 “于是他在这里……” “没有例外,高原上的每一个杀人者都要穿过那条走廊。”他说。 “真可怕。你不那么认为吗?” “的确。想想,四百多年来,自从欧罗什的城堡建成以来,在那条走廊里,夜以继日,冬以至夏,总有杀人者等在那儿。” 她感觉到他的脸离她的前额很近。 “这当然很可怕,难不成还说这是很美妙的事吗?杀人者等着付钱。这是活生生的悲剧。但我还要说,在某种意义上,还有一层伟大在其中。” “伟大?” “不是这个词通常的意思。但是无论如何,那道黑暗中的微光,就像一支照亮在死亡之上的蜡烛……主啊,真的有一些极端险恶的东西在里头。当你想到那一点,就会明白这不只是一个人死亡的事儿,不是照耀在他坟上的一支烛头,而是无限的死亡。你的身体很冷。我告诉过你披点什么在肩上。” 他们站在那里有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库拉脚下的那道光,直到迪安娜感觉到刺骨的冷。 “呱,我要冻僵了。”她说着,从窗户旁走开,然后又说,“巴西安,别待在那儿,你会感冒的。” 他转过身来,朝房间的中心走了两三步。那时,墙上他没有注意到的一座钟用一种低沉的声音敲了两下,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天哪,吓死我了。”迪安娜说。 她朝箱子弯下身子。“我把你的睡衣拿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说。 他嘟嚷出几个词,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迪安娜走到衣柜上的镜子前。 “你磕睡吗?”她问。 “不。你呢?” “我也不。” 他在床边坐下,点起了一根雪茄。 “如果刚才不喝那第二杯咖啡就好了。” 迪安娜说了些什么,但由于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嘴里叼着发卡,他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巴西安此刻躺下了,头枕在胳膊肘上,心烦意乱地看着镜子前的妻子。那面镜子、那个衣柜、那座钟,还有床,以及库拉里大多数其他的家具,它们的线条显示出某种巴洛克风格,但是被极度简化了。 迪安娜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巴西安心不在焉的脸部上方漂浮着的烟圈儿。梳子梳头的速度放慢了,她不紧不慢地把它放在衣柜上,从镜子里看着丈夫。悄无声息地,似乎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她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了窗户。 玻璃外的远方是苦闷和黑夜她任由它们的震颤穿越自己,而她始终固执地搜寻着黑暗混沌中遗失的那点微光它就在那底下,在相同的地方,似乎是在裂缝的上面悬着,无力地拂动着,将要被黑暗吞噬掉。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把目光从那个黑暗深渊边的微弱红光上移开。它就像原始之火的红色,像一处古老的岩浆,其微弱的反射来自于地心。它就像地狱之门。突然间,带着无法忍受的紧张感,那个经过地狱的人的装束呈现在她眼前。乔戈,她在内心大喊着,她冰冷的嘴唇慑懦着。他在禁路上徘徊,忍受着手中、袖子上、手臂上的死亡的征兆。面对那种黑暗,那种生命的原始混沌,他一定是个半神半人。他是如此奇特,如此难以接近,看上去体型巨大,同时又膨胀、漂浮,像暗夜中宇宙的一声嚎叫。 此刻她不敢相信她的确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同他相比,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苍白,被剥夺了所有的神秘性。大山里的哈姆雷特,她想,重复着巴西安的话。我的黑太子。 她会再一次遇见他吗?在那里,在窗户旁,她的前额因为抵着冰冻的窗框而变得冰凉,她觉得她可以为了再次见到他而不惜一切代价。 接下来她感觉到身后丈夫的呼吸,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臀部。他轻柔地爱抚她有好一阵子,但是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什么变化,他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迪安娜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面对着黑暗的窗玻璃,仿佛是邀请他也朝外面看。 奥德修斯,作为使用阴谋诡计的人放进地狱——译注​ 这里指的是康斯坦丁大帝——译注​ 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子——译注​ 英王爱德华三世大太子的别名,因其着一身黑甲,故被人称为“黑太子”——译注​ 第四章 正当马克·阿克瑟里亚走在通往库拉第丁层的木制楼梯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用很低的语调冲着他喊道,“安静点,客人还在睡觉!” 他继续他的步子,根本不想放轻下脚的力道,他上边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告诉过你不要吵了。你没有听见吗?客人们还在睡觉!” 马克抬起眼皮,看谁在以那样的方式训斥他,他看到一个仆人正把头凑到栏杆这边,看是谁打破了安静。但是当认出是血的管家后,那个仆人惧怕极了,用手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马克·阿克瑟里亚继续上楼,他到达楼梯的顶端时,一言不发地从那个被吓坏r的人身边经过,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 阿克瑟里亚是王子的大堂兄,他在城堡里被抚养长大,自小就承担着责任和义务——他得干预所有与流血有关的事务,因此被称做血的管家。其他的仆人(他们中大多数当然也是王子的堂兄弟,哪怕是远亲)惧怕血的管家,如同惧怕王子本人一样。他们惊异地盯着那个勉强逃过一劫的同伴,怨恨地回忆起在其他的场合,即使一点小错误都会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但是这血的管家,尽管昨天晚上很荣幸地跟那些尊贵的客人共用了一顿奢华的晚餐,今天早上他仍然心烦意乱。他的脸色灰白,显然是不舒服。他没看他们任何人一眼,推开起居室旁一个大房间的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冷一缕光从没上漆的窗框里嵌着的高而狭窄的窗玻璃透进来,对他来说,这是一束罪恶之光。他走近窗户,看着外面静止不动的云彩。四月快要到了,但是天空还是二月的模样。想到这一点,他产生了一丝特别的恼怒,似乎老天是故意对他不公平似的。 他盯着窗户外面的场景,似乎想用那非常惹人讨厌的灰色的光折磨它们,他忘记了充满谨慎的脚步,充满“嘘!安静!”的走廊,他也忘记了昨天晚上到达的客人,正是他们引起了他内心中莫名的不安。 昨夜的晚餐令人烦恼。他一点食欲都没有。胃里不舒服,空空的,他强迫自己吃东西,每吃一口却觉得胃里更空。 马克·阿克瑟里亚把目光从窗户那里移开,在图书馆巨大的橡木书架上搜寻了一会儿架子上的大多数书都是用拉丁文和古阿尔巴尼亚文写成的古老的宗教著作。在旁边的一个架子上,一本挨着一本地,摆放着现今的出版物,都是直接或间接与卡努法典和欧罗什的库拉有关的。有些书是专门针一对这些事物的,还有一些包括摘录、论文、专题和诗歌的杂志。 如果说马克·阿克瑟里亚的主要工作是管理血税事务,那么他还掌管着城堡的资料档案。不同的文件被存放在书架的下半部分,为保护起见围上了铁片,而且上了锁。这些文献里有契约书,秘密条约,与外国领事的往来信件,与阿尔巴尼亚一连几任政府的合约——与第一共和国、第二共和国和君主政体的,与外国占领势力的合约——与土耳其、塞尔维亚、奥地利的。这里有用外国文字写成的文件,但大多数都是用古阿尔巴尼亚文写的。一把大锁(它的钥匙总是由马克带着,挂在他的脖子上)在两道门之间闪着黄色的光。 马克·阿克瑟里亚朝书架迈进一步,用手半爱抚、半生气地划过那些书本和杂志。他会读写,但是并不能真正地充分理解它们说的关于欧罗什的内容。离库拉不远的修道院的一个僧侣一个月来这里一次,根据内容把这些邮寄来的书本和杂志编排分类。他把它们分为好的和坏的出版物:第一类是说欧罗什和卡努法典的好话的,第二种说的都是卡努法典的弊病,而且好与坏的比例总是在变化。通常好的出版物总是要多许多,但坏的的数量也不可忽视。时不时的,坏的的数量就会上升到和好的相当。 再一次,马克恼怒地用手掠过一排排的书,有两三本书掉了下来。据那个僧侣说,有一些关于高原的故事、戏剧和传奇的书,是对灵魂有益的,但是也有其他的,苦若毒药,因此无法理解土子怎么能够忍受看见它们在自己的书架上。如果由马克·阿克瑟里亚来决定,他早就把那些书给烧掉了。但是王子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不仅没有把它们烧掉或扔得远远的,而且还时不时地翻阅它们。他是主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昨天晚饭后,王子领着他的客人们穿过毗邻大厅的那些房间,在来图书馆的途中他说,“有多少次他们为了欧罗什而争吵,但是欧罗什并没有因此而动摇,而且永远不会因此而动摇。”他不去巡视库拉的城垛,而更愿意翻阅书本和期刊,似乎在里面他不仅能发现进攻他的要塞的秘密,而且能发现防御要塞的秘密。“有多少政府都失败了,”王子继续说道,“有多少王国都被从地球表面清除了,可欧罗什始终屹立不倒。” 而那个家伙,那个作家(马克从一开始就没在乎过他,对他漂亮的妻子也不屑一顾),他居然倾下身去读那些书本和杂志的标题,而且什么也没说。马克从餐桌上的那场谈话中已经明自,那个人自己就写过关于拉夫什的作品,但你不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算是一半一半,一种混合体吧。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子才邀请他和他妻子到城堡里来——来看看他的头脑中都储存了些什么,而且打算说服他接受王子本人的观点。 血的管家背靠在书架上,再一次看着窗外。至今为止他还是不信任这些客人。这不仅是因为打从他瞧见他们的第一眼、拎着他们的箱子上楼梯开始,他就对他们有种隐隐的嫌恶,更因为那种嫌恶来源于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在他心中唤起的对这些客人尤其是对这个女人的惧怕。血的管家苦笑了。任何认识他的人都会吃惊,他,马克·阿克瑟里亚,一生中几乎不惧怕任何事物——即使是那些让勇敢者面容失色的事物——居然会为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感到害怕。然而,事实就是:她的确把他吓住了。从她的表情上,他立刻就明白她对在餐桌上说的某些事情心存怀疑。一些意见——非常严谨的——来自他的主人王子殿下(在他看来他一直就是法律的主宰)的意见,根本就用不着讨论,但一到她的眼前就分崩离析、消失殆尽了。这可能吗?有两二次,他问自己,然而立即又停止了盘间。不,这不可能。是我,是我在丧失理智,是我自己的头脑在犯迷糊。但是当他再次悄悄地打量那个女人时,他确定她在怀疑。那些谈话融解在她眼中,失去了力量。在那此话语之后,是库拉的部分倒塌,然后是他的溃败。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这也是他害怕的原因。各种特殊的客人都曾经住过王子的 客房,从教皇的特使到佐格王的亲信,甚至是那些被称做哲学家或学者的有胡子的男人们,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在他心中搅起这样一种感觉。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工子殿下在昨天晚上比往常说了更多话的原因。任何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有时他开口只是欢迎他的客人,而同他们谈话的却是其他人。但是昨天晚上,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他打破了他的习惯。因为谁的到场?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巫。像高原传说中的那样美丽,却是邪恶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允许那个女人进人了男人的会客室,违背了所有的习俗。卡努法典知道让女人进那个房间是被禁止的。但是更不幸的是,近来这种趋势却增长得如此强烈,你都可以感觉得到恶魔般的力量,即使在这儿,在欧罗什,在卡努法典的支柱下。 马克·阿克瑟里亚再一次感觉到了胃里那让人作呕的空虚。一种秘密的敌意加剧了那种不适感,它想自我报复,但是找不到恰当的出口,于是转向了内里,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想呕吐。实际上,他已经注意了一段时间,一股病态的风已经从远方吹来,从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活力的那些城市以及低地地区吹来,正企图站污和感染高地地区。那股风就是由拉夫什高原上出现的这些女人搅起的,她们有着栗褐色或红棕色的头发,不知羞耻地搅起了生命中的贪婪和色欲;那些坐着装载着腐化堕落的马车摇晃而来的女人,由那些只是在名义上被称为“男人”的男人们陪伴着。最糟糕的是,这些多变任性的尤物们却恰恰被带入了男人们的会议室——在欧罗什,这不啻于卡努法典的摇篮。不,那一切都不仅仅是偶然。什么东西正在枯萎,什么东西正在他周围清晰可见地腐烂掉,而这正是他要负责的家族世仇中杀戮数量减少的问题。昨夜,王子殿下曾经说过——充满仇恨地,斜脱着他说——“有些人很乐意看到我们祖先留下来的卡努法典的权威被削弱。”老天,他那样一种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马克·阿克瑟里亚得为那个事实负责?法典,尤其是关于家族世仇的部分,近来已经显示出弱化的迹象?他难道闻不到从那些淫乱的城市里散发出来的恶臭?的确,今年通过血税得来的收人是减少了,但他不是唯一负责人。这不像监管官是好收成的唯一负责人。如果天气不如人愿,那么王子就能看见庄稼长成什么样!但是年成还不错,王子就表扬了监管官。可血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的削减原因是说不清楚的。他当然要承担其中的部分责任,但不是所有。好吧,如果他们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如果他们允许他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然后,理所应当地,他们可以让他来负责血税事务。那么他就会知道该怎么处理。然而,虽然他的头衔让人惊恐,他的权力却是受限制的。那就是为什么家族世仇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处在危险中的原因。杀戮的数目年复一年地减少,今年的第一个季度简直是损失惨重。他已经感觉到了,而且几天前曾焦急地等待助手们为他去筹集资金。结果比他害怕的还要糟:筹来的钱还不到往年同期的百分之七十。每一年,不仅是掌管玉米地的监管官,王子的其他所有监管官—管牛群和牧场的、管借贷的,以及大多数管磨坊和矿藏(他们照管所有需要工具的行业,从织布业到锻造业)的监管官,都为金库增添了大笔的收人。至于他自己,首席监管官(其他监管官搜集来的收人都是从城堡的产业来的,而他的是从整个高原上征集来的),过去一度搜集来的钱相当于其他收人的总和,而现在他只挣得了那些钱数的一半。 那就是为什么王子在昨晚的餐桌上给他的脸色那么难看的缘故。那种表情似乎在说,你是血的管家,因此你应该是世仇和复仇行为的主要煽动者;你应该鼓励他们,搅动他们,当他们消沉和动摇的时候去鞭策他们。 但是你却做了相反的事。你不配你的头衔那就是那种表情的意思。哦,主啊,马克·阿克瑟里亚站在窗户旁哀叹着。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独自待着?他的烦恼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试图把那些烦人的想法丢到一边去,于是弯下腰来,拉开那扇重重的门,从书架最下面的架子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包着皮面的分类账。这是《血之书》。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翻阅那些坚实的书页,页面是双栏,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冷冷地跳过数以千计的姓名,那些名字的发音都大同小异,好像一片无际的海滩上的鹅卵石。这里有描述整个高原的世仇争斗的细节,家族或部族之间欠下的命债,双方关注的对于这些死亡的赔付,没能让人满意的报复之举——让那些世仇延续十年、二十年,有时是一百二十年,永无止境的债务和赔付,以及让一代又一代人兴奋的血橡树(男性线,或者说继承人线)、牛奶橡树(母系线),被血冲刷掉的血,某某杀了某某,一个杀了另一个,一个头换另一个,又有八个被杀了,十四个,八十个,总有血在流淌;一个人倒下,总有人跟上,永无止境。 那本书很古老,也许和城堡一样古老。它是完整的,当人们来请教的时候,它就被打开。那些请教者们被他们的家族或部族派来,他们本来已经和平地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突然间——因为一种怀疑、一个看法、一个谣言,或者一场噩梦——觉得他们的宁静被动摇了。然后血的管家,马克·阿克瑟里亚,像他的几十位前任那样,就会翻开这本厚书,逐页逐卷地查找血橡树的分叉情况,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住。“是的,你有要解决的血。在某年某月,你留下了这笔还没有付的血债。”在那样的情况下,血的管家的表情和腔调就是一种对于长期以来的遗忘的严厉谴责。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的和平是一场骗局,不快乐的人啊! 但是那样的事很少发生。大多数时候,一个家族的成员们世代都记得每一桩失败了的以血还血。它们是家族里活的记忆,只有当长期而影响巨大的非常事件,比如自然灾害、战争、迁徙、瘟疫发生时,当死亡被贬值,遗失其庄严、其规则、其孤独,成为某种普遍的、熟悉的、日常的、不重要的东西时,这些记忆才会被遗忘。在这类阴沉浑浊的死亡的洪流中,会有复仇之债被遗忘了的事发生。但是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总有这本书在那儿,在欧罗什的库拉的锁和钥匙下。岁月会过去,家族会繁衍,生出新的根系,接下来会有一天,怀疑会升起,谣言或者说疯狂的梦会把一切再一次带到生活中。 马克·阿克瑟里亚继续翻阅着分类账。他的目光在世仇发生比较多的那些年份停留了一会儿,又再次停留在世仇发生比较少的那些年份。尽管他以前曾经见过那些记录,也把它们比较过很多次,现在浏览起来他仍然不是很能领会地摇了摇头。摇头立刻成了一种抱怨和威胁,似乎他是在秘密地痛骂过去了的时间。这里是1611年到1628年的,集中了整个17世纪中最大数目的杀戮。这里是1639年的,数目最低:整个高原才发生了七百二十二次谋杀。那一年非常可怕,有两桩叛乱,造成血流成河——但那是另一种血,不是卡努法典的血。接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1640年1690年,这半个世纪里,年复一年的,血之流都是不充足的,缓滞的,稀少的。人们甚至会想家族世仇快要到尽头了。但是正当杀戮看起来要完全停止时,它们突然又以强烈之势卷土重来。1691年,这一年复仇的费用是上一年的两倍。在1693年这个数字涨到了三倍。在1694年达到四倍。法典遭遇了一场根本的转型。对谋杀中杀人者复仇的义务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他的整个家族。那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和接下来的世纪的最初一年浸透了鲜血。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8世纪中叶,那段时期又是一段死亡的干旱期。然后是枯竭的1754年。然后是1799年。一个世纪后,有三年——1878年,1879年,1880年——是抵抗外国势力的革命或者说战争之年,家族世仇中杀戮的数字在下滑。在这些战争中洒下的鲜血与欧罗什的库拉,与卡努法典无关,这几年是杰克哈普年。 但是现今这一年的春天是最糟糕的。当他想起三月十七日的时候就几乎要颤抖了。三月十七日,他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场杀戮没有发生在布雷泽夫托赫特,那一天就不会有任何流血的复仇。它会成为某种“第一天”——一个空白——在一个世纪以来,也许是在两个、三个、五个世纪以来,也许是从家族世仇诞生以来。现在,当他翻阅分类账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看啊,在三月十六日,有八桩谋杀;十八日有十一桩;十九日和二十日,每一天都有五桩;而十七日恰恰被遗漏掉了,没有一桩死亡事件。就在他想着那样一天可能会出现的时候,马克战栗了。想象那样一天可能已经出现了就让他害怕。如果那一天来自布雷泽夫托赫特的一个叫乔戈的人没有冒出来并且流了血的话,那种可怕的事可能真的会实现。是他拯救了那一天。因此,当他前天晚上来这儿交血税时,马克·阿克瑟里亚就以同情的、感激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以至于那个年轻人不得不以同样的目光回视。 最终,马克把分类账放到了书架底部隔层的最高一层架子上。第十次了,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当代的书籍和杂志。那个负责这些资料的人把这些著作按顺序放好后,有时会把卡努法典的敌人的作品中的一小段读给马克听。马克很吃惊而且非常愤怒,法典的段落甚至欧罗什的库拉居然几近公开地被攻击。嗯,把剩下的也读给我听,马克嘟嚷道,打断了那个人。他越烧越旺的愤怒不仅来自于那些写了这些恐怖读物的人们,以及这些无耻的事情,更来自于城市里和平原上的所有人,以及城市和低地地区自身,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所有平原地带。 有时,他的好奇心促使他连续听上几个小时,比如一本杂志发起了一场讨论,讨论的问题是法典和它严苛的规定是有助于煽动家族世仇还是会阻碍这种争斗。某些作者坚持说,卡努法典中大量基本的条款——比如有一条说“鲜血永远不会遗失,而且只有以血赎血”——是对家族世仇的公开煽动,因此是野蛮的。在另一方面,一些人写道,那些条款——虽然表面残忍——实际却是真正人性化的,因为这复仇的法律自身就倾向于通过警告人们而劝阻某次可能的谋杀,比如它说,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血喷溅,就不要让他人的血流淌。 马克可以忍受那种文章,但还有其他类型的文章让他疯狂。其中一篇文章——完全是罪恶的——让王子好几夜都睡不着觉,而且甚至还附着统计数字——四个月前就在其中一本该死的杂志上匿名发表了。表格的标题为“过去四年欧罗什的城堡征收的血税”,其中的数字惊人的准确。它们被拿来与其他来源的进账做对比:那些从玉米、牲畜、土地售卖、高利贷上得来的进账—然后从那些数字中得出了冷冰冰的结论。其中一条结论是,据称,普遍的衰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这同样反映在作为贝萨的卡努法典的这些主旨、家族世仇和客人的地位的衰弱上,以上这些一度曾经是阿尔巴尼亚人生活中的崇高和伟大的因素,却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了性质,逐渐地变成了一部野蛮的机器,最终简化至——根据这篇文章的作者的观点——被一个资本主义企业为了追逐利益而运作着。 那篇文章的作者还用了许多马克理解不了的外国的表达法,那个负责图书馆的僧侣曾经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举例来说,是这些术语:“血工业”、“血买卖”、“家族世仇的机制”。至于题目,是恐怖的“家族世仇学”。 很自然地,王子通过他在地拉那的代理人,已经成功地将那本杂志取缔了。但是尽管他费了许多工夫,还是不知道作者的名字。对那本杂志的取缔并没有让马克·阿克瑟里亚平静。那样的东西会再一次被重写,或者更糟糕的,从此被人们不断地咀嚼思考,这让他感到恐惧。 墙上的大钟敲了七下。他再一次走近了窗户,站定,目光盯着高峰的方向,他感觉到脑子里因为想得太多而变得空空如也。但是,像往常那样,那种空虚是暂时的。慢慢地,他的脑子里又被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了。那些东西与其说是清晰的想法,不如说是一团雾水。一些烦人的、数目巨大的、没有完结的事。一件事刚刚开始显露,另一件事马上把它盖住。马克觉得他脑子里的这种状况可能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面对高原之谜,他的脑子被如此冻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高原!世界上只有那个部分是唯一容许的、正常的而且合情合理的。而世界上的其他部分,“就在那儿”,都是地球上泥泞潮湿的窟窿,散发出污秽的蒸汽和堕落的空气。 他麻木地看着窗户,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试图通过思考拉夫什所有无尽的膨胀来理清他的思路。拉夫什的膨胀从阿尔巴尼亚的心脏开始,延伸到这个国家的边界之外。整个高原(他征收的血税是从这个高原的各个地方而来的,他和高原的联系正在于此)却是一个谜。掌管玉米和葡萄园的监管官,以及掌管矿藏的监管官——他们有一个容易对付的差事:坏掉的玉米或葡萄仅仅靠目测便可以发现,矿藏也是,而分到他名下的那个领域却是完全看不见的。偶尔,他想他刚开始穿透了那层神秘,要在他的想象中控制它以至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它时,它却从他那里逃脱了。然后他又开始思考死亡的领域,徒劳地试图发现它们肥沃或贫瘠的秘密。但是它们的干涸是一种不同的类型,经常是在湿润的天气里或者冬天出现,这就更加可怕了。 马克·阿克瑟里亚叹了口气。他凝视着地平线,试图想象拉夫什无垠的空间。高原上有着丰富的河流、深深的溪谷、白雪、牧场、村庄、教堂,但是这些东西中没有一样能引起他的兴趣。对马克·阿克瑟里亚来说,整个伟大的高原只分成两个部分——产生死亡的那部分和不产生死亡的那部分。产生死亡的那部分,以及其土地、其对象、其人民,在他的脑中缓缓经过,像以前经常出现的那样:有成百上千条大大小小的灌溉渠,从西流到东,或从南流到北,在其两岸涌起了不计其数的争吵,引发出世仇争斗;数百条磨坊水流,数千道地界标,这些轻易地产生了争论,继之以流血的复仇;成千上万桩婚姻,其中一些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解除了,但只能带来一件事——哀悼;高原上的男人们自己,可怕、急躁,就如同在星期天进行一场比赛一样对待死亡;凡此种种。至于这个地区的贫瘩部分,它同样广大,连同它的诸多满足死亡需要的坟墓,看上去想拒绝更多的尸体,因为谋杀、吵架或仅仅是争论都是在它们的界限中被禁了的。还有杰克哈普,那些人由于其被杀死的方式或死亡的环境而被卡努法典判定为不值得为其复仇;还有神父,不会陷人家族世仇的规则中;高原上所有的妇女,也不会涉足那些规则。 有时,马克曾经想过一些他不敢对任何人承认的疯狂的事。哦,如果女人和男人一样都遵守家族世仇的规则。然后他羞愧了,甚至感到恐惧了——但是那也很少发生,只是偶尔在一个月或季度的末尾,当他看到分类账的数字,觉得沮丧时才会这样想。他心烦意乱,试图压制脑子中的那些想法,但是并没有觉得缓解,于是又回到了那些想法上来。可是这一次,回顾起来,那不是对卡努法典的亵渎,而仅仅是吐露他的惊奇。他想,真奇怪啊,婚礼的场合通常是欢乐的,却经常引发争吵,导致世仇;而葬礼的场合必须是悲伤的,却不会引发任何形式的争吵和仇杀。这使他把古代的家族世仇与近代的做了一下比较。两者都有其好的方面与坏的方面。古老的世仇,像是耕种了很长时间的土地,是可靠的,但是太冷,太慢,难以忍受。相反,新的世仇是猛烈的,有时它们在一年里带来的死亡和旧的世仇在二十年内造成的死亡一样多。但是既然它们的根基不牢,便很容易被调停,被终止,而旧的世仇则很难被最终解决。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从还在摇篮时起就开始习惯他们的世仇,他们不能设想没有世仇的生活,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试着跳出他们宿命般的结局。“延续十二年的流血就像橡木,难以连根拔起。”这句话绝不是信口雌黄。无论如何,马克·阿克瑟里亚已经得出结论,这两种世仇中,旧的那一种根植于历史,新的那种连同其自身的活力,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旧的连在一起的,一种的衰竭会影响到另一种。举例来说,那就是为什么现在会有一段时间,很难理解到底是哪一种世仇最先被削弱。哦,主啊,他大声说,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倒是我的解脱了。 第一声钟响让他吓了一跳。他数着,……六、七、八。门后面,在走廊里,只听得见扫帚轻微的扫地声。客人们还在睡觉。 日光——即使现在已经更亮了——看上去仍然像它们来的那处远远的空间一样,寒冷而且充满敌意。主啊,他叹息道。这一次他叹息得如此深沉,以至于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作响,像是一座将要被拆除的棚屋中的木头一般。他的目光凝视着群山上伸展着的、孤独的灰色天空;很难说清是他的眼睛让它们变暗了,还是他心底的黑暗来自于它们。 他的表情立刻变成质问的、威胁的、祈祷般的。你怎么了,他似乎在对他眼前的景象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直认为他是了解他的拉夫什的,据说它是欧洲大陆上最大和最阴沉的高原之一,它在阿尔巴尼亚覆盖了数千平方英里的面积,还超过了边界,穿过了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聚集区(斯拉夫人把它们叫做“古塞尔维亚”,但它们确实是拉夫什高原的一部分)。那就是他过去认为的,但是近来他越来越觉得其间有什么东西疏远了他。他的思绪痛苦地朝着它的斜坡漫游,绕过它的深沟,似乎想要从什么地方发现那难以理解的什么东——比难以理解更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讽刺啊,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当风开始呼啸,那些大山们似乎簇拥在一起时,他发现它们对于自己来说居然完全是陌生的。 他知道死亡机器就在那儿,从远古时期就被设立起来了,一座夜以继日不停工作的古老的磨坊。他作为血的管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其中的秘密。但是那并不能帮助他驱散那种疏离感。然后,似乎是要让他自己相信并非那样,他狂热地在想象中驰骋,想象那片苍凉已经在他头脑中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展开了,是某种介于地形图和葬礼餐桌上的桌布之间的东西。 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向外看去,他立刻就想起那幅让人沮丧的地图。他在脑海中把高原上所有肥沃的土地整齐有序地分列开来。它们被分成两大部分:被耕种过的土地和因为家族世仇而被闲置的休耕地。这种分配对应着一条简单的规则:有血要赎救的人们耕种他们的土地,因为轮到他们来杀戮了,所以没有人威胁他们,他们可以高兴了就到田地里去。在另一方面,那些欠了血债的人就让他们的田地闲置,把自己囚禁在庇护塔中保护起来。但是一旦那些有血要赎救的人执行完自己的杀戮后,形势会立刻转变。他们从一个有血要赎救的家族转变成了一个欠了血债的家族,因此,他们成为了杰克斯,进人到庇护塔里,让他们的田地闲置成休耕地。当然了,反过来,此时他们的敌人便不再是杰克斯,那些人会离开被囚禁的塔,既然现在轮到他们来杀戮了,他们就不害怕了,于是便开始耕种自己的土地。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一次谋杀的发生。然后一切又被颠倒过来。 每当马克·阿克瑟里亚因为库拉的公务在山间旅行时,他总是留心被耕地与休耕地之间的联系。前者总是要更广阔些。它们构成了几乎所有庄稼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在某些年份,这种比例会变化,休耕地会增多。那些土地达到了总体数字的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二,有时甚至会和被耕地数量持平。人们还记得有两年休耕地的面积还超过了被耕地的面积。是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渐渐地,随着家族世仇的衰减,休耕地的数目在萎缩。那些土地曾是马克的特殊欢乐。它们成为了卡努法典力量的证人。整个家族允许他们的土地被闲置,让他们自己遭受饥饿,如此血才会被赎救。相反的,也有行为正好相反的家族,他们逐季乃至逐年地推迟血的赎救,去收割充足的玉米,好让自己在庇护塔中待的时间能更长一些。你可以自由选择保留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或不要它,卡努法典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可在玉米和复仇之间做出选择。一些人可耻地选择了玉米,相反,其他人则选择了复仇。 马克·阿克瑟里亚曾经有许多机会看见那些投身于家族世仇的家族的土地,一块连着一块。 那幅图景总是相同的:这里有一块被耕地,那里有一块休耕地。被耕地里的土块让马克·阿克瑟里亚觉得是某种可耻之物。从土地里升腾出的水汽,土地的气味,以及其半腐朽般的柔软都让他感到恶心。但是相邻的休耕地,及其看上去像是皱纹又像是咬紧的牙关一样的不规则图案,几乎要把他感动得落泪。在高地地区的每一处,图景都是相同的——被耕地和耕地,在公路的一侧或另一侧,接近然而疏远,以仇视的姿态彼此相望。更特殊的是一到两个季节后它们的位置就会被交换;休耕地突然间就变得肥沃起来,而被耕地从此闲置。 也许是那天早上的第十次,马克·阿克瑟里亚叹了口气。他的思绪仍然遥远。他把目光从土地转向了公路——他为卡努法典服务曾经步行或骑马而经过的公路。可憎山大道、阴影大道、黑德林河路、白德林河路、巴德路、旗里的主干道、十字大道——所有这些都夜以继日地被高原上的人们经过。一些特殊的路段被永恒的贝萨所保护,那就是说,任何在公路的那些部分杀了人的人,将会受到整个地区的人的报复。照那样的规定,在旗里的主要公路上,从彼得桥到大无花果树的地段都是在尼卡基和沙拉地区的贝萨的保护下的。任何在那里受到伤害的人,都由尼卡基地区和沙拉地区的人为他报仇。同样,在阴影大道,从雷卡田地到聋人磨坊的路段是被贝萨势力所覆盖的。克拉吉路直到冷河也受益于贝萨。尼卡基和沙拉的庄园也受到贝萨的保护,十字大道上的老客栈亦是如此——除了其马厩。年轻寡妇客栈也是如此,连同它的北门外四百步范围内的公路路段;仙女河周围半径四十步范围内的八条峡谷;雷兹家的庄园以及鹤鸟牧场,统统如此。 他试图逐一地回忆起被一个特殊的贝萨保护的其他地方,以及那些被每个人的贝萨保护的地方——就是说,那里是禁止复仇的。比如所有的磨坊,以及它们周围半径四十步的范围,还有瀑布以及周围半径四百步的范围,因为磨坊的噪声或水流倾泻的声音让人听不见复仇者警告的喊声。卡努法典把一切都想到了。马克·阿克瑟里亚经常想,那些被贝萨保护的地方是给世仇设限制,还是反过来帮助仇杀数目的增长。有时在他看来,因为这种保护适用于任何一个过路人,这些地方就把死亡推到了一边,但是有时他又反过来想,在贝萨保护下的那些道路和客栈,因为它们承诺了会为那些可能在其间遇害的人复仇,因此会导致新的世仇争斗。在他的脑海中,所有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如同卡努法典中其他的许多事一样。 在过去,他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一个问题,是关于那些主题为家族世仇的民谣的。那些民谣在整个高原被传唱。在不同地区的部族里有许多的吟游诗人。人们在任何一条路上都会遇到他们,在任何一个客栈都会听见他们的演唱。很难说那些民谣是提升了还是减少了死亡的数目。事实上两种作用都有。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说的作用也是同样的。它们讲诉的是发生在古代或稍近时期的事,在冬天夜晚的火炉旁被讲述,然后流传开,如同那些旅人们经常干的那样;然后在另外一些夜晚以另一种形式讲述出来,就像一个先前的客人,当他回来时,已被时间的流逝所改变。有时马克发现那些故事的部分内容已经被那些可恶的杂志出版了,被添油加醋地登载在专栏中,如同被埋人了棺材里。对马克·阿克瑟里亚来说,被印在书里的东西只是口头讲述的尸体,有时还伴随着拉枯特琴的声音。 无论如何,喜欢或讨厌,这些事物都跟他的工作有关。两个星期前,因他工作不得力准备给他一顿严厉批评的王子,已经非常直接地告诉了他这一点。王子当时的话颇为暖昧,但是其要旨多少类似于以下:如果你,血的管家,厌倦了你的工作,那么不要忘了乐颠颠要做这份差事的大有其人——而且不是普通人,是大学生们。 那是王子第一次用一种威胁的语调提到大学。在更早一些的场合,他曾经建议马克在神父们的帮助下去学习跟家族世仇有关的一切事物,但是这一次他的口气十分尖刻。马克·阿克瑟里亚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太阳穴发紧。去吧,去任用那些散发着香水的腻味的受过教育的家伙吧,把我的工作给他,他咆哮道。去任用一个受过教育的血的管家,当你的管家宝贝儿在他上任的第三个星期就发疯了之后,你会想起马克·阿克瑟里亚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天马行空地从一个结果想到另一个结果,它们都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王子会对他表示歉意,他本人则得意洋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必须穿越整个高原进行一次旅行。当他感觉那种短暂的精神欢愉消退之后,他对自己说。去给王子准备一份报告是一个好主意,就像他在四年前做过的那份一样,就现有的形势和未来环境的预见给出精确的数字。可能王子的个人事务也进展得不怎么样,于是马克·阿克瑟里亚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但那不要紧。王子是他的主人,管家是不可以去评判主人的。他的愤怒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的头脑(突如其来的恨意曾经一度让他置身于服力之下),现在也不再紧张了,而开始在远方漫游,在群山间漫游。是的,他真的是必须要进行一场这样的旅行了。再加上刚才他的感觉那么不好,就更应该出去走走了。也许换换空气能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他近来的烦恼。也许他能再一次睡着。除此之外,在王子面前消失一段时间也是有用的。 他开始计划那次旅行,虽然并没有特别的热情,但也开始一点点地被固执地吸引着。再一次地,就像不久之前那样,他的思绪开始整理那些他可能会踏上的路,只是这一次在头脑中把它们同他的靴子或他的马掌联系起来,他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思考它们;他用另一种方式来想象那些他可能留宿的客栈和房屋、在夜里嘶鸣的马儿,以及臭虫的叮咬。 这是一场工作之旅,在其过程中,他可能不得不在头脑中温习所有与死亡磨坊的大致草图及其磨石、磨坊的特殊工具、它的不计其数的车轮和齿轮相关联的一切。他将不得不细致地检测整个机器系统,为了找到是什么东西妨碍它转动,什么东西生了锈,什么东西坏掉了。 哦!他因一阵突来的胃绞痛而抱怨道。他想说,看看你身体里坏掉的东西,你会做得更好。但是他并没有追随他的思绪到底。也许换换空气能除去折磨他的胃的那股让人作呕的空虚感。是的,他应该立刻就出发,离开这个地方,仔细地观察一切,详细地讨论事情——尤其是和卡努法典的阐释者们一起讨论,询问他们的意见,参观庇护塔,去会见神父们,问他们是否有人对法典不满,如果有,就记下他们的名字,好让王子驱逐他们,等等。马克·阿克瑟里亚的精神头儿上来了。是的,当然,他会就所有的事务起草一份详细的报告。马克开始在图书馆里走来走去。有时他在一扇窗户前停下,然后,当他想到了一个新主意时,又再一次走动起来。他可以拜访法典的阐释者们,王子经常对他们的意见予以高度重视。高原上一共有将近两百名阐释者,但是只有十二个是非常有名的。他必须会见那些声名显赫者中的至少一半。他们是卡努法典的支柱,是高原的智囊;他们当然会就事物的现状给出自己的意见,可能还包括如何改进的建议。但他一定不能只满足于此。他的本能告诉他,有必要去作为死亡基地的那些地区,去见见那些谋杀者。他必须进人庇护塔,和隐居在里面的人逐一谈话, 他们是长努法典的面包和盐。那最后的想法给了他一种特殊的愉悦。无论那些著名的阐释者们会说出怎样智慧的话,涉及到死亡的最后一句话——卡努法典是这么说的——总是属于血的复仇者。 他擦了擦额头,试图回忆起四年前他曾经准确汇报过的那些发现。整个高原上有七十四座庇护塔,大约有一千人在其中隐居。他试图在想象中回忆起那些庇护塔,它们是分散的、阴暗的、禁止的,有着黑黑的窥孔和重重的大门。它们的形象就好比是灌溉渠,同样的比喻也适用于那些囚禁在塔中的人,那些被贝萨保护的公路和客栈,以及卡努法典的阐释者、说书人和吟游诗人。那些人与物是旋转器、传送带、古老的机器上不停工作了一百年的齿轮。有一百年啊,他又一次说。每一天,每一夜。一刻不停。夏天和冬天。但是接下来那一天来了,三月十七日,打乱了事物的秩序。一想到那一天,马克·阿克瑟里亚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觉得如果那一天真的溜过去了(它几乎是可以的),所有那些死亡磨坊、磨坊里的轮子和重重的磨石、那许许多多的弹簧和齿轮,都会发出一种不祥的摩擦声,会从头摇晃到脚,被打破、粉碎至千片万片。 哦,主啊,但愿那一天永远不到来,他说。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胃部的空虚。接下来混合着恶心感,他的脑中再一次想起昨天晚餐时的一些片断,和王子的不满。他刚刚感受了才一会儿工夫的活力已经完全地消散了,让步给了一种奇特的痛苦。让一切见鬼去吧,他说。他的不适属于一种特殊的类型,像是一种湿气,灰突突乱七八糟地从每一个地方侵袭着他,柔软地,不带任何尖利的边缘或痛苦的收缩。哦,他无比情愿能有一种明确的痛可以代替它,但是他能拿它怎么办呢?他怎样才能摆脱它呢?人们继续挤压他,似乎他自己的压力(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还不够。现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他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这种难受。突然间,他问了自己一个被他日日夜夜搁置下来的问题:难道他是被晕血击倒了? 七年前发生过这样的状况。他请教过医生,吃了各种药,但是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一个从贾科瓦来的老人告诉他,“那是没用的,我的孩子,请教医生或吃药都是没用的。无论是医生或是药品对你的难受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你是晕血呢。”马克很吃惊。“血?我没有杀任何人啊,前辈。”老人回答道:“你是否杀了人无关紧要。你工作的性质就是如此,因此你才会被晕血击倒。”他还跟他谈到了其他被那种不适击倒的血的管家们,更槽糕的是,他们再也没从其中恢复过来。嘿,马克已经决定要在欧罗什高峻雄伟的大山间治好自己。那些高处的空气对那种不适是有好处的。 有七年了,马克不曾受过晕血的困扰,只是近来他的毛病才又犯了。当我从事这种工作时我都在想些什么?一个人的血,当它击倒了你,会很难克服,但是如果谁也不知道来自哪里又流向哪儿去的血击倒了你,你该拿它怎么办?那不是一个人的血,而是流淌在整个高原上的几代人的血的洪流,年轻人和老人们的血,流淌了数十年上百年的血。 但也许我的不适不是因为血的缘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也许只是一阵难受的过程,会过去的——如果不是,我真要疯了。他倾听着,因为他觉得他听见了门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实际上,先是一扇门的嘎吱声从走廊传到了他耳朵里,然后才是脚步声和说话声。 客人们现在一定醒了,他想。 gjakhup,来自阿尔巴尼亚语gjak(血),以及hup(失去)。意思是,鲜血遗失的时候,一个人不用被迫参与到家族世仇中的时候——译注​ 一种长柄、单弦的乐器——译注​ 第五章 乔戈在三月二十日返回到布雷泽夫托赫特。他已经一刻不停地走了一整天了。与他到欧罗什的旅途相比,他的回程之旅处在一种半睡眠状态中,因此路也显得短了。他很惊讶,居然如此快就看见了自己村子的外沿。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放慢了脚步。他的心也跳得慢了些,他的日光看上去是在研究那些环绕村子的小山。雪已经融化了,他想。但是那些野石榴树还在那儿。他尽情地呼吸着,仿佛觉得浑身轻松了。不管怎样,他曾经以为那些残雪会以毫无生气的姿态对待他。 那里就是他犯事儿的地方了。一个小小的穆拉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被堆起来了。乔戈在它前面停下。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朝它扑过去,移开那些石头,把它们铺散在四周,把坟墓的痕迹抹除。他一边在大脑里想象着这个举动,一边用手狂热地搜寻路旁的鹅卵石。终于他找到了一块,他的手笨拙地挪动着,仿佛安错了位置,把那块石头朝石堆扔去。石块击中了石堆,发出一声闷响,绕着石堆的中轴线翻滚了两三次,最后躺在了其他石块中。乔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石头,仿佛它会重新滚上来似的,但它现在看起来像是回到了自己命定的归宿,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扔在那儿了。乔戈并没有因此而恼怒。 他盯着那个石堆。这里留下的是……是……(他想说的是,别人的命),但是他内心里在想,这里即将留下的是我自己的命。 所有那些痛苦的折磨,不眠之夜,与父亲的无声的斗争,他自己的犹豫,他的徘徊不定,他的苦难,带给他的都不过是这些没有意义的光秃秃的石头。他试图不理会它们,但他不能无动于衷。身边的世界开始迅速地消解,一切都消失了;他,乔戈,石堆,是唯一被留在地球上的东西。为什么?这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像石头一样赤裸裸的。它时时处处都在伤害他。主啊,它多伤人啊!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移动的力量,可以让自己快快走开,尽可能远地逃离掉,即使最远的地方就是地狱,但无论是什么地方,都要好过此刻他待的这个地方。 乔戈的家人以一种安静的温暖欢迎了他。父亲简单地问了问他的旅程,母亲一直激动地看着他。他说走了那么长的路、那么久没睡,他觉得非常累,于是便上床去睡觉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库拉中的脚步和低语搅得他无法人眠,可他最终还是凑合着睡着了。第二天,他很晚才起来。我在哪里?他问了自己有两三次,然后又接着睡。他最终起床的时候,觉得头昏昏的,像是塞了海绵一样。他什么也不想做,甚至不想思考。 一天过去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他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无精打采地看着很长时间以来都需要修补的一面墙的一小块部分,或是冬天里塌陷下来的屋顶的一个角落。他无心工作。最糟糕的是任何修补看来都对他无济于事。 这已经是三月的最后几天了。四月很快就将到来。开始一半是白的,剩下一半是黑的。四月之死。如果他没有死,就会在庇护塔中茕茕孑立、消沉地待下去,他的眼睛会在黑暗中失去神采。因此,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即使他仍然活着,他也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那些昏昏欲睡的日子过去后,他的思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他脑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一个让他远离死亡与盲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办法,他仔细地考虑着:做一个巡游的伐木人。那是离开高原的山民们的传统行当。他们肩上扛着斧头(他们把斧柄塞进束腰外衣里,而闪着黑色光芒的锋利的斧头则出现在他们的脖颈后,像是鱼的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用一声拖长的悲鸣让人们明白他们的意图:“要砍木头吗?”不,还是待在四月之死(现在他能肯定,这个只出现在他头脑中的字眼儿,会被所有人理解和运用)的现实里吧,不要去那儿,在被雨淋脏了的城市里,一个不幸的伐木人只会臣服于那些经常覆盖着一层黑灰的有木栅的排气孔(在斯库台,他曾经见过一个山民在那种有木栅栏的通风装置旁劈柴火)。不,永远不要——还是选择四月之死吧。 一天早上——那是在三月的倒数第二天,当他走下库拉的石台阶时,发现与父亲面对面地相遇了。他不想一直尴尬地沉默着,可是当时确实谁也没说话。终于,像是从一堵墙后面,传来了这样的话: “嘿,乔戈,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回答道:“父亲,我想在我剩下的这些日子里出去逛逛。” 父亲看着他的眼睛有好长一段时间,什么话也没说。真的,乔戈迷迷糊糊地想,那并不重要。实际上,还真的不值得为那个跟父亲较劲。到今天为止,他们已经争论得够多的了。早两个星期,晚两个星期,真的没有任何不同。他可以不用看那些大山了。说实话,他刚才表达的倾向是愚蠢的。他开始说,不,逛逛其实没什么用,父亲。但是父亲已经上楼去了。父亲过了一会儿再次下来,手里拿了一个钱袋。跟那个装着血税钱的钱袋相比,这个显得非常小。父亲把钱袋递给他。 “去吧,乔戈。旅途愉快。” 乔戈把钱袋接了过来。 “谢谢,父亲。”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是不要忘了,”他低声说,“你的休战协定在四月十七日就结束了。”他再一次说道,“不要忘了,我的孩子。” 乔戈已经在高原上闲逛了好些天了。所有类型的道路、公路两旁的客栈、陌生人的脸。虽然在自己的村子里封闭了如此长的时间,他总是认为拉夫什的其余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冻结了,尤其是在冬天。但事实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高原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地方。一条不息的人流,从高原的四面流向中央,或者走绕着高原的另一条路。一些人从一个方向来,其他人则来自相反的方向;一些人上山,一些人下山;而大多数上山和下山的人都是处在同一趟旅行的过程中,他们来来回回了太多次,以至于在他们旅途的末尾,他们也无法说出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比出发的地方高了还是低了。 有时乔戈会想日子是怎样过去的。时间的移动对他来说非常奇怪。在某一个小时段,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是无止境的,然后,突然,就像一滴水在桃花的花瓣上抖动了好一阵之后掉了下来,一天会粉碎,会死亡。四月已经到来了,但是春天的踪迹依然难觅。有时,他看见高山顶端那些浅蓝色的边际就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沮丧。好吧,四月已经来了,在客栈里相熟的旅人们说到处都是四月了。春天来了。实际上,今年的春天特别迟。然后他想起父亲警告过的休战协定的结束,说得更确切些,不是警告的全部,甚至也不是部分,仅仅是那些字眼儿:那句话结束时的“我的孩子”。同时,他还想起从四月的开端直到四月十七日的那部分,想到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四月,而他的四月却被斩断、砍掉了。然后他试图不去想那些,于是开始倾听那些旅人们讲的故事。让他惊讶的是,即使他们的袋子里没有面包也没有盐,但从来都不会缺少故事。 在客栈里能听见关于各种类型的人与时代的一堆事实和轶事。他经常站在后面,很乐于不被任何人打扰,只是侧耳倾听。有时他的思绪在游荡,试图抓住那些故事中和自己的情况贴切的或是相反的部分,想把自己的生活同别人的故事掺和在一起,但是那种融合并不总是很容易做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事情也许会这样进行下去,直到他旅行结束。一天,在一家叫做“新客栈”(大多数客栈不是叫“新客栈”就是叫旧客栈”)的客栈里,他听到人们提到一辆马车。一辆里面镶着黑色天鹅绒的车。一辆从城里来的,装饰得非常考究的马车。也许是她,他想知道,于是他紧张地听着。是的,当然是她。现在他们在谈论一个城里来的美丽的女人,她有好看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 乔戈很惊讶。他四下里寻找着说这话的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是客栈里的一间房间,肮脏,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和潮湿的木头味儿,而且似乎那还不够,那些谈论着那个女人的嘴巴都同时喷出一股烟草和洋葱的臭味。乔戈四处打量,似乎要说,等等,这是该谈论她名字的恰当的地方吗?但是他们继续说着、笑着。乔戈就像一个在陷阱中的人,在听与不听之间摇摆,耳朵里一阵轰鸣。突然间,他完全明白了,这就是他进行此次旅行的原因。他曾经试图对自己隐瞒。他曾经固执地从自己的头脑里把它遣散,压制它,但是那个理由仍然在那里,在他的内心里:如果他已经出发在路上,那不是为了看山,而是为了再次看到那个女人。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一直在寻找那辆有着奇怪轮廓的马车,那辆马车在高原上永远不停地滚啊滚,而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对它喃喃道:“为什么你要在这些地带漫游,蝴蝶马车?”事实上,有着阴郁的外观、青铜的门柄和复杂的线条的那辆马车,让他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一副棺木,在他去往斯库台的路上,在大教堂里,在一个葬礼的行列和庄严的风琴乐声中。在那辆马车里,在蝴蝶棺木里,是那个有着栗色头发的女人的眼睛,他曾经带着一丝甜蜜和一种特殊的情感呼吸,那是他在世上的任何生命面前都不曾有过的。他一生中曾经看过许许多多双女人的眼睛,那些眼睛有的热情,有的含羞,有的激动,有的敏锐,有的狡猾,或者骄傲,但是从来没有一双眼睛像她的那样。它们忽远忽近,有时可以读懂有时却高深莫测,有时冷漠有时充满同情。那一瞥,会唤起渴望,有某种特质抓住你,把你带到很远的地方,超越生命,超越死亡,到你能够以安详平静之心看待你自己的地方。 在夜晚(那些夜里充满了无序的睡眠片断,正如几颗星星试图塞满秋天里黑暗的夜空),那副面容是他的睡眠唯一不能抹去的东西。它在那里,在他的世界的中心,是一枚丢失的珠宝,其光芒让世界上所有的光都黯然失色。 是的,他出发去穿越高原正是要去再度遇见那双眼睛。可是这些人谈论那个女人像说着日常事物一样,在那个脏兮兮的客栈里,在刺鼻的烟雾中,用他们长满坏牙的嘴。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从肩膀上取下枪,对他们开火,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把他们都杀死了,然后杀死了前来救他们的人,就在店主和警察刚到达那儿时,他跑了,并且再一次对追他的人开了枪,对其他人开了枪,对追捕他的整个村庄开了枪,对旗里开了枪,对省里开了枪……所有这些都是他的想象,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起身来离开了。冷风吹拂他的额头,让他感到舒适。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睛半闭着,他想起了曾经听过而自己却不能解释的一句话,那是在几年前,在一个潮湿的九月天里,当时他站在专区一个玉米仓库前的一列长长的队伍里,人们说,“看起来似乎城里的那些年轻女人亲了你的嘴。” 因为在他漫游的过程中,他的注意力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所分散,乔戈越来越觉得他的旅行是由碎片组成的,总是被完全的空白和大的不连续所打断。当他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于那条路上和那个客栈里时,却经常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离开了它们,在新的路上或新的客栈里了。那样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的,他的头脑从现实中逃离开来,他的漫游也显得像是一场梦中之旅。 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就是希望找到那辆马车。他甚至不在别人面前掩饰这一点。他曾经问过好几次,“你们有没有看见一辆车身古怪、装饰独特的马车……我很难解释。”“再说说它是什么样的。”他们说,“形容一下吧。那是辆什么类型的马车?”“嗯,非常非常特殊,里面有黑色的天鹅绒和青铜的装饰—像是一副棺木。”于是他们说:“你是认真的吗?你别是发疯了吧?” 一次有人告诉他,曾经看见过一辆马车,样子很像乔戈形容的那辆,但他说那是另一个地区的主教的马车,很奇怪的是,居然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旅行。 只要他们喜欢就可以在这些污秽的客栈里留宿,只要他们会提到她,哪怕他们有坏牙,他对自己说。 有好几次,他以为他已经追上了那对夫妇的行踪,但是他又一次跟丢了。死亡的临近让他期望的不仅是能再次遇见他们,而是更多。 他走过的长长的路同样也加强了他急于见到她的渴望。 一天,他看见远处有一个看样子像骑着驴子的人。那是欧罗什一的库拉里血的管家,天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乔戈走得更远了一些后,转过头去,似乎是要确定那就是血的管家。对方也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他怎么了?”乔戈想。 一次,有人告诉他看见了一辆马车,很像他形容的那一辆,但车里是空的。又有一次,有人形容他看过的一辆马车,外表跟乔戈说的那辆惊人的相似,甚至里面的旅者的美丽面孔:透过窗户看去,她的头发对有些人来说是赤褐色的,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栗色的。 至少她还在这儿,在高原上,他想。至少她还没有下到平原上去。同时,四月很快就要来临了。日子在过去,一天接着一天,没有停顿,那个在他的休战协定结束时都还没有结束的月份,对他来说是这一年里最短的一个月,而且如自驹过隙,越来越短。 他不知道他该往哪个方向旅行。有时他在错误的路上浪费了时间,有时他没看路标,走了回头路,又到了他曾经到过的地方。他怀疑自己并没有走对方向,这种怀疑越来越折磨他。最后他让自己相信,他其实只能往错误的方向上走,走向他剩下的一小把日子的尽头。这个不快乐的朝圣者的四月已经被削短了。 第六章 沃普思夫妇继续着他们的旅行。巴西安从一旁看着他的妻子。她的身影憔悴,面色有一些苍白,这让她看上去反倒显得更加迷人,就像儿天前那样。她一定很累了,他想,虽然她不承认。实际上,在过去的这所有时日里,他都一直在等待她最终说出那些很自然的话,“哦,我真的很累了。”他焦急地、热切地等待着那些话。那些话可以治愈他们之间的小小隔膜,但她最终没有说。她的脸是苍白的,她沉默地看着道路,或者说仔细地看着道路。提到她的表情,甚至她生气或是觉得羞耻时他都能读懂,而现在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愿她的眼神能表达出恼怒,或者更糟,表达出冷漠,但她的眼中有一些别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她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空洞,好像仅仅是一张假脸,硬生生,一点儿也不真切。 他们彼此挨着坐着,却很少交谈。有时他试图要创造一些温暖,但是又害怕可能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上,因此每一个举动都相当谨慎。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对她生气。在他同女人相处的经验中,他已经注意到生气和争吵有时候可以给看来无望的静滞形势带来一个突然的解决,就像一场风暴能涤清压抑潮湿的空气。但是她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用来抵挡任何其他人的怒气。有点儿像怀孕的女人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在想——几乎要高声喊——她难道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他的头脑,机械地计算着过去了的时间,这驱走了他最后的希望。巴西安压抑住了一声叹息,因为不想让她听见。于是他继续看着乡村景色。夜晚来到了。 有那么一会儿,沮丧的心情笼罩了他,当他的思维再一次活跃起来时,思绪把他带回了同样的地方。但愿她能够告诉他她没有心情进行这场旅行,告诉他她感觉到极其失望,告诉他他要在高原上度过他们的蜜月的想法被证明是非常愚蠢的,告诉他在这天,这个时刻立刻回去的话他们会好得多。但是当他为了给她一个机会表达她自己,稍稍暗示可以早点回去时,她却说:“随便你。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有任何顾虑。” 中断他们的旅行回家的想法当然越来越折磨他,但是他仍然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希望有些事能被挽救。事实上,他感觉到如果某些事可以被挽救,那只会发生在他们还在高原上的时候,一旦他们下到平地上去了,那就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了。 现在黑夜已经完全降临了,他看不见她的脸。有两三次,他朝窗户倾过身去,却辨不出他们在哪儿。片刻之后,月亮把银辉洒在路上,他把头凑近窗玻璃。他保持那个姿势有好一会儿,他的前额感觉到了冰凉的窗格的晃动,进而他的全身都感觉到了,一并晃动起来。在月光下,路面在他看来就像玻璃一样。一座小教堂的剪影从他左边掠过。接着一座水车隐约出现,人们会想,在这样一片荒地上建这样一个玩意儿,与其说是用来碾玉米的,不如说是碾雪的。他的手在座位上搜寻着妻子的手。“迪安娜,”他温柔地说,“看那儿。我认为这是一杀被贝萨保护看的路。” 她把脸贴向窗格。他始终用柔和的语调和简短的用词(它们组合的顺序愈发不自然),对她解释什么是被贝萨保护的路。他感觉到冰冷的月光在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接下来,当他说完后,他把头放低到她的脖颈上,小心地亲吻她。有好儿次,月光落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动弹,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他。她的身体仍然散发出他喜爱的那股香味儿,他努力压制住了一声呻吟。他最后的希望是她的身体里能自然释放出什么。他希望能听到她的一声呜咽—即使是微弱的,或者至少是一声叹息。但是她没有改变她奇怪的态度,沉默但又不完全沉默,孤寂如一块落满了星星的田地。“哦,主啊。”他对自己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天空只是部分被云层覆盖。马儿在不平整的路面上小跑着。这里是十字大道。从玻璃后面,巴西安看着外面那片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旷野。但是这一回,这儿和那儿,在离他或近或远的地方,这片旷野被置放在了浅蓝色的天幕下。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它从底部开始融化,从它与土地的接触面开始消解,剩下上面一片中空,因而给地面形成了一个没完全融化的外壳。 “今天是几号?”迪安娜问。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十一号。” 她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对我说吧,他想。请说吧。希望像一阵热蒸汽侵袭着他。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只要是对我说。 他从眼角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有些异样,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你还记得我们去见王子那天在路上见过的那个山民吗?” “是的,”他回答道,“当然记得。” 那么自然地说出“当然记得”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很同情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想维持这种交流,不惜任何代价。也可能是为了一个那一刻他说不清的理由。 “给他的那个休战协定会在四月中旬左右结束,对吗?” “是的,”他说,“好像是这样的。对,没错,正是在四月中旬。”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个,”她说,仍然看着窗外,“就这么想起来了,没有理由地。” “没有理由。”他重复道。那些话对他来说危险得有如一个有毒的戒指。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生成一团愤怒的结。因此你的所有举动都是没有理由的?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折磨我?但是那股愤怒之波立刻就倾覆了,破碎了。 在过去这几天里,有两三次,她把头转过去看那些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山民。巴西安明白,她在想她认得出那个他们在客栈中遇见过的年轻人,但他当时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虽然她提到了他,巴西安仍然认为这不值得在意。 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怎么了?”他说,不是特意问谁。 马车夫从车上下来,片刻之后就出现在窗户附近。他的胳膊指向道路。这时巴西安才看见一个山间老妇蹲在路旁。她看着他们,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巴西安打开了车厢的门。 “在路边有一个老妇人。她说她动不了了。”马车夫说。 巴西安从车厢里跳出来,他先走了几小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双腿,然后朝那个老妇人走去,后者正抱着膝盖不时地轻声叫喊着。“您怎么了,老妈妈?”巴西安问道。 “哦,这该死的抽筋!”老妇人说道,“我的孩子,我从早上开始就困在这儿了。” 像那个地区所有的山区妇女一样,她穿着一件有刺绣的土布衣服,头上包着头巾,漏出几缕灰白的头发。 “我从早上起就等着老天派什么人来让我离开这儿呢。” “您从哪里来?”马车夫问她。 “从那边的村子,”那个女人伸出手臂,不确定地指着,“不远,就沿着公路。” “咱们带上她吧。”巴西安说。 “谢谢你,我的孩子。” 巴西安扶着她的手臂,在马车夫的帮助下小心地把她拉了起来。两个男人把她领向马车。迪安娜从车里看着。 “日安,孩子。”老妇人坐到车里的时候对她说。 “日安,好妈妈。”迪安娜说道,她往一边挪了一下,让了点地方给老妇人。 “啊,”马车走动的时候,老妇人说,“我一个人在路边待了整整一个早上,一个活人都没看见。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 “没错,”巴西安说,“这条路几乎被废弃了。您的村子是个大村庄,是吗?” “是的,很大,”老妇人说,她的脸色暗下去了,“它是很大没错,我应该这么说。但是大有什么用呢?” 巴西安认真地看着老妇人的身影和她阴郁的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发现了她对她的村民们的敌视的迹象——因为没有人路过帮助她,所有人都忘了她。但是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似乎比那种暂时的恼怒来得更深。 “是的,我的村子相当大,但是大多数男人都被囚禁在塔里。那就是为什么我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路边差点死在那儿的缘故。” “因为家族世仇被囚禁?” “是的,我的孩子。因为家族世仇。没有人见过能与它相提并论的事!嗯,当然啦,在村子里人们是会互相杀来杀去,但是没有什么比世仇争斗更残酷的了。” 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我们村的两百户人家里,只有二十户没被卷入家族世仇中。” “那怎么可能呢?” “你会亲眼看见的,我的孩子。整个村子看上去像是一切东西都变成了石头,好像瘟疫席卷过一样。” 巴西安把脑袋凑到窗户跟前,但是仍然看不到老妇人说的村子。 “两个月前,”山区妇人说,“我亲自埋葬了一个侄儿,一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孩子。” 她开始说起那个男孩,说他是怎样被杀的,但是当她说的时候——很奇怪——她句子里的词汇顺序开始发生变化。不仅是它们的顺序,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变了,似乎被一层特殊的空气笼罩着,是那样的痛苦和令人不安。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样,她的语言从正常的形态变化成另外一种很不寻常的形态,像是一首诗歌或哀歌的序幕。看起来这就是民谣歌曲产生的方式,巴西安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山区老妇。歌曲之前的那种感情状态还伴随着她面部表情的相应变化。她的眼中有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加忧伤。 马车进入了村子,在空荡荡的路上产生了车轮滚动的很响的回声。路的两旁都出现了石头的库拉,在日光下更显沉寂。 “这座库拉属于什科雷利,而那一座,远一点的那一座,是克拉斯尼克的,必须要实行的家族复仇是如此混乱,现在已经没人搞得清到底该轮到哪个家族来复仇了,以至于两个家族都躲藏在他们的庇护塔里。那边那座庇护塔,那座三层高的,是属于威兹雷克的,他们跟邦佳家是世仇,你从这里几乎是看不见邦佳家的库拉的——那个房子的墙有一部分是黑色的石头垒的。那些是卡拉卡吉和多塔纳吉家的庇护塔,他们两家是冤家,每家人在这个春天都从自家门里抬出两副棺材。至于那条路上其他那些库拉,在同一条线上彼此相对的,属于尤卡斯和克雷耶泽泽家,但是他们用枪交战,不仅仅是每家的男人,甚至女人和年轻的姑娘也从她们的墙后互相开火,而且她们从来不出庇护塔。” 山区妇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两个外乡人则不时地在这扇窗前瞅瞅,往那扇窗外看看,试图想弄清楚她向他们描述的在家族世仇统治下的奇特生活的意义。在那些库拉沉重的安静里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黯淡的阳光无力地照在那堆石头建筑上,只是凸显了它们空寂的氛围。 他们在离村子中心不远的地方把老妇人放下,送她去了她自己的库拉。然后马车再一次出发,在那个石头王国里穿行,看起来整个村子都像是被下了符咒一般。正好可以想象一下有人藏在那些墙和墙上狭窄的窥孔后面,巴西安想。有激情洋溢的年轻妇女和年轻的妻子。有那么一阵他觉得,在那坚硬的外壳下,他可以感觉到生命的冲动,非常强烈,以贝多芬式的力量敲击着墙。但是外面,那些墙,那些成排的窥孔以及落在它们上面的苍白的阳光,什么都没有流露。突然间他对自己大叫起来,那一切对你来说是什么?你最好关注一下你妻子固执的强硬。他感觉到愤怒在内心中迅速升腾,于是他转向迪安娜,要彻底打破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想对她说话,想要求得到一个对于最终细节的解释,对于她对他的哑谜般的行为的解释。 这不是他第一次急于这样做了。他数十次地在心中演绎了他想要说的话,从最温柔的姿态——迪安娜,怎么了?告诉我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到最粗鲁的谴责,用上“该死的”“见鬼”那样的话。——你到底见什么鬼了?你那样是该死的什么意思?哦,见鬼去吧!他发现说这些脏字眼是非常过瘾的,没准也非常有效。刚才,在那样一种愤怒的阴霆中,他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字眼儿,比任何词语都要受用,让他渴望用在争辩上。但是,正像在所有其他时候那样,他不仅不能对她使用那些词儿,而且还要像一个犯了错并企图弥补过失而且要为结果负责的男人,只把那些词儿用在自己身上。他是朝她转过身来,但没有粗暴地对她说话,而是粗暴地对自己说,你到底是见什么鬼了? 我到底是见什么鬼了?正像在其他的场合里那样,他避免给自己一个答案。等等,再等等,也许,机会自己就会出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解释。现在他觉得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了:是因为他害怕她可能会回答的话。这就像在地拉那一个冬天的晚上,在一个朋友家的一次巫师招魂会过程中,当他们准备好聆听他们那群人中一个死了好几年的朋友说话时,那种害怕跟这一模一样。巴西安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他只能想象迪安娜的解释会是同一个类型,像是从一层烟幕后传出来的虚幻的话。 马车离开那个阴暗的村子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推迟与妻子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害怕。我怕她可能会说出来的话,他想。我害怕,但是为什么? 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感觉在旅行中甚至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了。实际上那种感觉早就有了,也许他进行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去掉这种感觉,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而现在,显然,迪安娜的反应可能是和他的负罪感有关——他的内心于是越发颤抖了。不,最好是在这场可怕的考验里她能始终保持沉默,最好她能变成一具木乃伊,那他就永远听不到她说出那些让他害怕的话了。 在某些路段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当他们经过一些雪水融化成的小水洼时,她问他:“我们去什么地方吃午饭?” 他转过头来,很吃惊。那些简单的话语让他觉得温暖。 “什么地方都行,”他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没有,没有,随便吧。”她说。 他想把整个身体转向她,但是又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疑虑,似乎他在身边放置了一块易碎的玻璃物品,使他动弹不得。 “我们可能要在客栈里过夜了。”他说,并没有转过头去。 “如果你想的话。” 他感觉到胸前袭来一阵暖流。所有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他是习惯了复杂事物的人,如果没有在旅行的一开始经历疲惫、头痛以及诸如此类的辛劳和厌倦,他可能就不会珍惜此刻眼前的宁静和温暖了。 “去某个客栈,”他说,“就去我们曾经去过的第一个客栈吧。” 她点头表示同意。 也许那样真的要好许多,他愉快地想。他们曾经在陌生人的家中过夜,和朋友的朋友,或者更准确地说,和有着一个唯一起源的朋友链上的一环。那起源便是他们与之度过旅行第一夜的那个人,那是他们以前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每一夜都是同一场景或多或少的重复—欢迎词、起居室里壁炉边的谈话,谈一些诸如天气、牲畜、政府之类的话题。然后是晚宴,伴随着深思熟虑小心翼翼的措辞,然后是咖啡,接下来是第二天早晨,他们的离开,依据传统有人送他们到村子的边界。总之,所有那一切对于一位年轻的新娘来说都是十分无聊的。 “一家客栈!”他在脑中喊道。一家路旁的普通客栈,那可能就是拯救停留的地方。为什么他不早点想到呢?我是多么笨啊!他愉快地对自己说。一家客栈,即使是一家散发着牲畜味儿的肮脏的客栈,都会因为让他们共处一室而让他们更贴近,哪怕那里的物质条件不好,不能提供舒适的服务,但对于他们这对临时的客人来讲,能够让他们栖息,让他们相互温暖,已经是非常非常让人愉快的了。 很快路边就隐隐出现了一家客栈。它在十字大道与旗里的主干道的交叉路「J附近的一块贫疮的土地上,那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 “你们供应吃的吗?”巴西安一进大门就问道。 店主是个又高又愣的家伙,眼睛半眯着,嘴里哼哼着说:‘有冷豆子。” 看见迪安娜和拎着旅行袋的马车夫后,店主开始活跃起来,当听见马匹嘶鸣时他变得更加殷勤了。他揉了揉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欢迎,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可以提供给你们煎鸡蛋和奶酪。我还有梅子酒呢。” 他们在一张橡木桌末端坐下,像大多数客栈那样,那张桌子占据了公共休息室的很大一部分面积。两个坐在地板角落里的山民往他们这儿好奇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睡觉,头搁在她孩子的摇篮上。在她近旁,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袋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拉枯特琴。 他们一边等待着店主去端吃的来,一边环顾着四周。 “别的客栈要活跃些,”迪安娜最终说,“这一家太安静了。” “去别处要更好些,你是不是这样想?”巴西安看着表,“但是今天 都这个点儿了……”他的思绪停留在别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但是这里看上去也不坏,对不对?” “那倒是,尤其是从外面看上去。” “它有一个尖顶,是你喜欢的类型。” 她点了点头。尽管她一副倦容,但是表情却缓和了些。 “我们今晚在这里睡吗?” 巴西安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偷偷地。我是怎么了?他对自己说。 当他们还没有结婚时,她第一次去他那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激动过,她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足以让你疯狂,他想。 “只要你喜欢。”她说。 “那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问我,如果咱们在这儿睡,我是否愿意,对吗?” “而你愿意吗?” “愿意啊,当然了。” 那太棒了,他想。他想吻她了,这个在过去几天里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女子。一阵暖流,或者说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了他。在被分开这么多个夜晚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睡在一起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区的小客栈里,在这些隔绝的道路间。幸运啊,真的,事情居然会这样发展。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男人们如果不是在极特殊的场合下很少会经历的那种感觉——重温对自己所爱的女人的第一次拥抱。她在这些天里已经变得太遥远了,他发现他在重新发现她,认识她,像他们结婚之前那样。进一步说,这第二次发现对他来说要更加甜蜜,并且更加让人不安。人们说它是一场不会给带来任何好处的病态的风,这话是对的。 他感觉到有东西在他后面移动,并且突然间,出现在他眼皮底下,就像是从平凡世界里冲他而来,是某种散发着辛辣味儿的圆形物体,而且毫无益处—是放着煎鸡蛋的盘子。 巴西安抬起头。 “你们今晚还有好房间吗?” “有,先生,”店主自信地说,“有一个带壁炉的房间。” “真的吗?那太棒了” “哦,是的,”店主继续说道,“这一带的客栈都没有那样的房间呢。” 我真走运,巴西安想。 “你们一吃完饭我就带你们过去。”店主说。 “真好。” 他没有食欲。迪安娜也没有吃她的那份煎蛋。她要了一些奶油干酪,但是留在盘子里没有动,因为它们又干又硬。然后她又要了一些酸牛奶,最后又要了鸡蛋,但是这一次是水煮的。巴西安也要了同样的食物,可是他什么也没吃。 饭后他们上楼去看房间。店主说的那个让高原地区的所有客栈都嫉妒的房间,其实完全可以想象:有一两扇窗户,都有木头的百叶窗,都朝北,有一张铺着厚羊毛床罩的大床。还真有一个壁炉,炉膛里积满了灰。 “这房间不错。”巴西安说,他询问地看着妻子。 “能点上火吗?”她问店主。 “当然。您如果想的话,立刻就可以。” 长久以来,第一次,巴西安想他是看见了迪安娜眼中有一抹愉快的光。店主走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一抱木柴。他笨拙地生着了火,看起来他不常这么做。巴西安和迪安娜都看着那堆火,仿佛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壁炉里的火是怎么被生起来的。店主离去了,巴西安单独和他的妻子在一起,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胸腔里的心脏在秘密而猛烈地跳动着有好几回,他的目光滑向那张大床,它有乳白色的床罩,看上去非常温暖。迪安娜站在火旁,背对着丈夫:胆怯地、仿佛是在接近一个陌生人似的,巴西安朝她走近了两步,把手臂环绕在她肩上。她的双臂交叠着,当他开始亲吻她的脖子,然后亲吻她嘴唇附近时,她并没有一动。偶尔,从一旁,他瞥见映照在她脸颊上的壁炉里的红色火光。接下来,当他的爱抚强烈起来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不,不是现在。” “为什么不!” “太冷了。而且,我还必须洗一个澡。” “你是对的。”他说着,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他没有多说什么,放开了她,从房间里退了出去。他活泼的下楼声显示出他心情的愉快。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提着一个装满水的大铁桶。 “谢谢。”迪安娜微笑着说。 他仿佛喝醉了般,把铁桶架在火上,然后,看上去像是在考虑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似的,他弯下身去往壁炉架下看,一边用手扇着火星,一边看了好几次,看来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因为他喊了出来:“在那儿呢!” 迪安娜也弯下身去,她看见一个被烟熏黑了的挂钩的末端,悬在火上,像山区里大部分壁炉的构造一样。巴西安提起桶,一只手扒在壁炉的炉墙上,试图把铁桶挂在挂钩的那个小小的凹口里。 “当心,”迪安娜说,“你会烧着自己的。” 但是铁捅已经挂好了,巴西安高兴地吹着自己稍稍被烤红了的手。 “你烧着自己没有?” “哦,没事的。” 有人上楼来了。是马车夫,他把他们的袋子拿来了。巴西安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微笑看着他,想着,那些在楼梯上来来去去的人,带来了木柴或是他们的行李,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好,他真是高兴。他有些耐不住了。 “我们下楼去喝点儿咖啡,直到水烧好,房子变暖和,怎样?” “咖啡?如果你喜欢的话。但是去散散步可能会更好。我还是有一点旅行中的眩晕。” 片刻之后,他们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巴西安叮嘱店主照看好火,因为他们要去散会儿步。 “能否告诉我附近有什么风景好一点的地方,真正值得看的地方?” “附近真正值得看的地方?”店主摇了摇头,“没有,先生。这些地方简直就是一片沙漠。” “真的吗?” “是的,除了……等等。你们有一辆马车,对吗?那就不同了。半个小时,顶多四十五分钟,如果你们的马不累的话,你们可以到达上白湖,去看阿尔卑斯湖。” “乘马车去上自湖只要半个小时吗?”巴西安惊奇地问。 “是的,先生。半个小时,顶多四十五分钟。从这条路来的外地游客从来不会错过去那里的机会。” “你怎么看,”巴西安转向妻子说,“我们是很累没错,但是看看村子也是很值得的。尤其是看看那个著名的湖。” “我们在地理课上学到过那个湖。”她说。 “那里的空气非常棒。而且,我们的房间会一直很暖和……”他停下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好的,我们走吧。”她说。 店主出去叫马车夫了,后者过了一些时候才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再一次套好马,但是很小心地没说任何抱怨的话。巴西安钻进车厢,再一次告诉店主说要看好火。最后一分钟,就在那么一霎间,他犹疑着,想知道这么轻易地就离开自己精心安排好的客栈里的房间是否合适,但是他很快就让自己相信,在经过一场愉快的旅行后,迪安娜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感觉都会好得多。 下午的太阳柔和地斜照在荒野上。一抹不能确定来源的深红色给空气增添了少许暖意。 “自天正在变长。”巴西安说,他想,难道我找不到最有趣的事来说了吗!天气还很好呢。白天正在变长。 这些都是人们在无话可说时为了拉近距离而谈论的话题。难道他们已经成了陌生人,所以才一不得不求助于这类话题?那已经足够了,他想,像是在遣散某种让人遗憾的东西。它已经有效果了。 半个小时后,上白湖真的出现在眼前了。在远处,那些堡垒像是被苔鲜覆盖着。在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地方,裸露的小块土地看上去更黑了。 马车沿着村子边儿在通往湖泊的路上行驶。当车子停住,他们走下车的时候,听见教堂的钟声在敲响。迪安娜首先停下脚步。她转过头,想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但她并没有看见钟楼。她看见的全是黑色的小块土地,混合着半融的冰雪。她依在丈夫怀里。他们朝着其中的一个湖走去。 “有多少个湖呢?”迪安娜问。 “六个,我想。” 他们肩并肩地走在厚厚的落叶上,这些叶子一层盖着一层,到处都是。它们已经腐败衰朽,仿佛经历了一场瘟疫似的。巴西安感觉到妻子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她看上去心神不宁,但是脚底下踩着落叶的声音看上去部分安抚了她。 “还有一个湖。”透过枫树丛,看到树丛那边的湖滨,她突然说道。巴西安往那个方向转头,她继续说道:“巴西安,你肯定能写出一些关于这些大山的更好的东西来。”他转过身,似乎有什么东西蛰了他的背一下。他差点要说,“什么?”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咽下了这句惊叹。最好是不要再听到那句建议。他觉得有人把一块烧红了的马蹄铁按在了自己额头上。 “在这次旅行之后,”她柔声说,“你的作品会变得自然,如果……更真实……” “是的,当然,当然。” 炽热的马蹄铁依然按在他的前额上。部分的神秘被驱散了—她的沉默的神秘。实际上从来就不是那样。他一直在等,儿乎是确定无疑,等她在他们爱情新生的第一夜之前说出那些话,作为他们的理解、他们的约定的代价。 “我明白,迪安娜,”他用一种不自在的、疲倦的声音说,“当然了,虽然对我来说很难,但是我明白——” 她打断了他,“这真是一个胜地。我们到这儿来是多么正确啊。” 巴西安继续走着,他的思绪到了别处,他们接下来到了第二个湖,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原路返回。在路上他终于确定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客栈里等待着他们的有壁炉的房间,温暖的房间。 他们到了马车停驻的地方,但是没有立刻上车,而是转过身来朝村子走去。马车夫跟在后面。 他们在路上首先遇见的是两个头上顶着水桶的妇女,她们放慢了脚步,看了他们一会儿。跟乡间美丽的景色形成对比,那些密闭的堡垒看上去显得尤其阴沉。村子里的街上,尤其是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上都是人。他们穿着厚羊毛紧身裤——乳自色的,有着黑色的条纹,古怪得像是一个放电器上的符号。他们纷纷跑着,群情激动。 “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巴西安说。 他们注视了人们有一会儿,试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很显然,发生的肯定是一些非常和平和庄严的事。 “那是庇护塔吗?”迪安娜问。 “可能吧。看上去像是。” 迪安娜放慢了步子,看着与其他塔略微有些距离的那座庇护塔。 “如果给我们见过的那个山民的休战协定——你知道的,我们今天谈到过的那个山民,如果那个协定在最后儿天结束,他肯定会在那样的塔里躲起来,对吗?” “哦,当然了。”巴西安说道,仍然看着人群。 “又如果,在休战协定期满后,杀人者在公路上,远离他自己的村庄,他可以在那些庇护塔中的任何一座里待着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这就好像旅人们总是会进人他们在路上发现的第一家客栈里一样。” “因此他在这样一座庇护塔里可以很好地躲藏啰?” 巴西安笑了。 “有可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有许多庇护塔呢,再说,我们可是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遇见那个人的。” 迪安娜再一次把头转向了库拉,在她深深的凝视和眼角的余光里,巴西安想他发现了一些类似于温柔的哀叹的东西。但是在远处的人群中,他发现有人在对他挥手。一件格子花纹的夹克,一些熟悉的面孔。 “看看谁在那儿。”巴西安说,把头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 “啊,是阿里·比那克。”迪安娜低声说,既不是很开心,也没有生气。 他们在广场的中央相遇了。测量员这一次又像是喝多了。医生黯淡的眼睛,不仅是他的眼睛,连他脸部所有的皮肤乃至细微的毛孔,都渗透着哀伤。至于阿里·比那克,只有在他习惯性的冷漠后面才能看出一丝哀愁。伴随着这群专家的是一小群山民。 “你们还在继续你们在高原上的旅行吗?”阿里用他洪亮的声音问道。 “是的,”巴西安说,“我们还要在这个地区待上几天。” “现在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了。” “是的,现在正是四月中旬了。而你们,你们在这一带干什么?”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测量员说,“像往常一样,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旗跑到另一个旗。带着血迹的群像……” “什么?” “哦,我只是想用一种形象的比喻——我该怎么说——好吧,从绘画中借用的。” 阿里·比那克冷冷地看了说话人一眼。 “这里有什么必须由你来仲裁的争论吗?”巴西安问阿里·比那克。 后者点了点头。 “好一场争论啊!”测量员再一次插话道。“今天,”他说,突然用手指向阿里·比那克,他用一种可以载人史册的方法宣布了一项裁定。” “不要夸大。”阿里·比那克说道。 “没有夸大。”测量员说,“这位绅士是一位作家,我们真的必须对他描述你刚才解决的那件案子。” 几分钟内,阿里·比那克和他的几个随从被村子里邀请来解决的那个案子立刻被好几个人叙述了几遍,尤其是那个测量员。他们有时打断对方,补充和纠正一些内容。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星期前,一户人家的成员们处死了他们家的一个怀了孕的姑娘。毫无疑问,他们也会很快杀死那个引诱了她的小伙子。与此同时,男方家也得知了那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于是他们抢在女方家之前,说他们才是受害者,因为虽然小伙子并没有跟姑娘结婚,但是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不仅如此,男方家声明说,既然那个小婴儿也一并随他母亲死去了,那么就该由他们来复仇,相应的,也就轮到他们去杀死女方家的一个成员。他们不仅保护起了本该受到惩罚的小伙子,而且还束缚住了女方家一家人的手脚,算是延长了他们自己的和平期。不用说,女方家强烈地反对他们的观点。这宗案子被提交给由村子里的长者组成的委员会,他们也发现很难裁决。可以理解,悲痛欲绝的女方父母被所谓他们还欠敌手一个牺牲者的观点惹怒了,实际上是那家的男孩造成了他们女儿的死。他们坚持要找到另一种解决办法。让情势更复杂的是,依据卡努法典,一个男孩从他被孕育起就属于父亲一方的家族,必须用与为男人复仇一样的方式为他复仇。长者们组成的委员会宣布说,他们自己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于是求助于卡努法典的伟大专家,阿里·比那克。 这个案子在一个小时前被斟酌过(就在刚才我们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巴西安想)。像所有因卡努法典而起的事务一样,很快就有人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法官。男方家的发言人对阿里·比那克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泼溅了我的面粉(指那个被孕育的婴儿)。”阿里·比那克立刻回答他说:“在其他人的面粉袋里,什么是你的面粉(这里指那个年轻姑娘的子宫,因为没有结婚而跟这家人没有关系)?”双方都不得理,索性双方都被宣布为无罪,没有义务为谁复仇。 阿里·比那克面无表情,带着脸上那一成不变的僵硬的苍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听人们吵吵嚷嚷地说他是怎样下裁决的。 “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是一个奇迹。”测量员说道。他的眼睛因为醉意而湿媲渡的,却充满了崇敬。 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广一场闲逛。 “如果你冷静地考虑一下,当所有一切都被说了、做了,事情就很简单了。”医生说道,他走在巴西安和迪安娜旁边,“即使是刚才这件案子,看上去那么戏剧化,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关系的问题。” 他继续说着,但是巴西安并没有注意听。他有另外的关注。这种讨论难道不会给迪安娜带来一种坏影响吗?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们宁愿忽视掉这类事,而她的脸终于看起来不是那么烦恼了。 “那么你呢?你是怎样在高原上扎根下来的呢?”巴西安想转移话题,“你是一个医生,不是吗?” 医生苦笑着说:“我曾经是。而我现在是别的什么人。” 他的双眼显露出他深深的忧伤,巴西安想,那双浅色的眼睛,即使乍一看上去几乎是无色的,却可以比其他任何类型的眼睛都能更充分地反映出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 “我在奥地利学的是外科,”他说,“我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被国家公派的获奖学金的学生中的一员。也许你听说过这些学生回国后发生的事。是的,我是其中的一员。完全失望,没有临床经验,没有从事自己职业的可能。我一度失业,接下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地拉那的一家咖啡馆,我遇见了那个人,”他冲着那个测量员点了点头,“他建议我从事这个特殊的行当。” “带着血迹的群像,”测量员说道,他正好到他们这儿来,接上他们的谈话,“你能在任何有血的地方找到我们。” 医生没理会他说的。 “你是作为医生去帮助阿里·比那克的吗?”巴西安问道。 “当然。否则他就不会叫上我了。” 巴西安惊奇地看着他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在跟法典有关的审判里,尤其是跟流血有关的问题,在绝大多数跟伤口有关的事务里,有掌握医药学基本常识的人出场是很有必要的。当然了,没有必要让外科医生来服务我甚至可以自嘲地说,我的位置就是——我干的活儿,大多数高级护士也能干得很好,更别说那些有着最基本的人体解剖学常识的人了。” “基本常识?那样就够了吗?” 医生露出了同样苦涩的笑容。 “麻烦的是,你认为我在这里的作用是敷药和治疗伤口——是不是那样?” “是的,当然了。我明自,因为你提到的理由,你放弃了外科医生的职业——但是你仍然可以治伤,不是吗?” “不,”医生说,“要是那样,我也可以得到一些补偿。但是我跟那样的事无关。你明自吗?一点关系都没有。山民们总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处理伤日,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用葡萄酒、烟草,依据最野蛮的实践,比如,用一颗子弹挤走另一颗等等。因此他们永远不会让医生来做个手术什么的。我在这儿干的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儿。你明自吗?我不是作为医生在这儿,我只是法官的一名助手。你是不是觉得这有点儿古怪?” “不全是,”巴西安说,“我自己也懂一些卡努法典的知识,我能想象你处理的是什么。” “我计算伤口,把它们分类,别的什么也不做。” 巴西安第一次觉得医生在生气。他转过身来面向迪安娜,但是迪安娜并没有看他。毫无疑问,这场讨论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他告诉自己,太糟糕了,但愿这场谈话越早结束越好,我们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可能你知道的,依据卡努法典,伤口是要赔付罚金的。每一处伤口都单独赔付,价格依伤口在身体上的哪一处而定。头伤的赔付,举例来说,是身躯上伤口的两倍,而身上的伤口依据它们是在腰的附近或是以下被分为两种更小的门类,还有更细微的区别。助手的工作就是由这个组成的—判定伤口的数目,以及它们产生的位置。” 他看着巴西安,然后是他的妻子,似乎是要确定他的话对他们产生的影响。 “当伤口被呈递给法它‘时,总是要带来问题—比纯粹杀死人带来的问题更多。你应该知道,依据卡努法典,一处没有被赔付的伤口被认为与一个人一半的血相当由此说来,一个受伤的人,就被认为是一个半死的人,一种影子。简单说来,如果有人让一个家庭里的两个人都受了伤,或者让同一个人受伤两次,他会成为,依照事实——如果他还没有为这两处单独的伤口付钱的话——他将成为一个人所有的血的范围的债务人,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命的债务人。”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让他们有一定的时间来体会他话里的含义。 “所有那一切,”他继续说道,“引起了极端复杂的问题,首先是经济问题。你在看着我,好像你很吃惊,对吗?有些家庭赔不起两处伤日,他们会选择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来解决这笔债。还有其他家庭准备自我毁灭,他们向对方家庭赔付了二十个伤口的钱,为的是保有这种权利:一旦对方家庭里的伤者复元了,他们可以去杀他。很奇怪,对吗?但是这里还有最邪门儿的呢。我知道一个从黑山来的人,数年以来,他都是靠从敌人那里收到的伤口赔偿金来支撑自己的家庭。他有好几次都逃脱了死亡,因此他相信,多亏了他所受到的训练,他可以逃脱任何类型的子弹造成的死亡,而且毫无疑问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创造出这样一种新行当的人——以伤口来混饭吃。” “太可怕了,”巴西安喃喃道。他看着迪安娜,在他看来她显得更加苍自了。这场谈话必须尽快结束,他想。现在客栈里的那个房间,那‘个壁炉,那桶吊着烧的水,看来都是很遥远的事物了。让我们离开这儿吧,他再一次对自己说。让我们立刻就离开。 广场上的人们开始分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迪安娜和巴西安独自跟医生待在一起。 “可能你知道,”医生继续说道——巴西安正要打断他,想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依照卡努法典,当两个人直接交火,其中一个死了,而另一个人仅仅是受伤了,伤者的赔付是不同的,似乎赔的是多余的血。换句话来说,就像我在一开始告诉过你的,在那种半神话的舞台装饰后,你不得不经常寻找经济的成分。也许你会谴责我愤世嫉俗,但是在我们的时代,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样,血也变成了一种商品。” “哦,不,”巴西安说,“那是一种看待事物的过分简单的方式。经济当然参与了很多事,但是并没到那么极端的地步。谈到这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是否就是那篇写家族世仇的文章的作者?被皇家监察官查禁了的那篇?” “不,”医生简短地说,“我提供了事实,但我不是作者。” “我想我记得在那篇文章中读到过相同的措辞—血已经变成了商品。” “那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你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吗?”巴西安问。 医生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巴西安,似乎想说,“你,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你读过他的东西吗?” 巴西安很快地瞥了迪安娜一眼,她直视着前方,他觉得他必须和医生争论一番了。 “在我看来,即使是你今天给法官的关于谋杀的解释都太过简单了。”他说,希望发现一些可以反驳的东西: “绝非如此。我说过了,我可以再重复一次。今天被讨论的这些事件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归结为一个纯粹的问题:解决一份债务。” “是的,一份债务,当然,但这是一份血债。” “血,珍贵的石头,布,都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它们都与债务有关,那就足矣” “那不同。” “那是完全相同的。” 医生的语调变得刺耳起来了他脸上细腻的皮肤变红了,好像在燃烧。巴西安感到被深深地冒犯了。 “那是一个过于天真的解释,简直可以说是愤世嫉俗。”他说。 医生的目光变得冰冷。 “你才天真呢,天真的同时又愤世嫉俗——你和你的艺术。” “你不用抬高声调。”巴西安说。 “我可以喊破喉咙,如果我喜欢的话,”医生说,但他同时却放低了声音。尽管如此,他说出来的话却更具威胁性了,“你的书、你的艺术,它们都散发出谋杀的气息。你没有帮这些不幸的山民们做点什么,而是帮助了死亡。你寻找崇高的主题,你得意洋洋,你到这里来寻找能够填补你的艺术的所谓美丽。你并没有看见这种美丽其实是杀人的(杀死谁你当然不会在乎——一位年轻的作家就是这么说的)。你让我想起了俄国贵族们常去的剧院之类的地方,那里的舞台大得可以容下几百号演员,而起居室却儿乎容不下王子一家。你鼓励整个民族去演一场血的戏剧,而你和你的女人却在包厢里津津有味地欣赏。” 在那一刻巴西安才注意到迪安娜不见了。她一定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也许是跟那个一直缠着她的测量员在一起,他晕晕乎乎地想。 “但是你,”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自己,你是一个医生,自称通情达理,你为什么会参与到这场喧嚣中来呢?有意思吗?好玩吗?你为什么要利用这种情势来维持生计呢?” “谈到我做的事,你说的很对。我就是一个失败者。但我至少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不会用我的书污染这个世界。” 巴西安在寻找迪安娜,但是没有看见她。从某个方面来说,她没听见那些可怕的意见还是件好事。那个人继续说着,巴西安试图听下去,但是轮到他开口时,他并没有回应医生的话,而是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妻子在哪儿?” 现在他开始在仍旧来来回回在广场上走动的人群里寻找她了。 “迪安娜!”他喊道,希望她也许能听得见。 好些人朝他转过身来。 “她可能因为好奇到教堂里去了,或者是到什么地方找卫生间去了。” “有可能。” 他们继续走动,但是巴西安很不安。我不应该离开客栈的,他想。 “原谅我,”医生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也许我太过分了。” “没什么。她能去哪儿?” “别担心。她可能就在邻近。你还好吧?你脸色非常苍白。” “还好,还好,我没事。” 巴西安感觉到医生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想要挪开,却忘了去做。一些孩子正在接近最近的人群,那群人里包括阿里·比那克和那个测量员。巴西安觉得嘴里发苦。那些湖,他想,只想了一秒钟。那烂叶子铺成的地毯,无望地腐败着,被一层虚假的金黄色覆盖着。 他大步流星地朝那群包围着阿里·比那克的人走去。她是不是溺水了?离他们只有几步路时他想。可是他们的表情都是僵硬的。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安慰。 “怎么了?”他恐慌地问,而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恐慌。也许是因为那些脸上的表情,他没有问“她怎么了”,而是说,“她做了什么?” 答案磕磕巴巴地从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中吐出来。他们不得不对他重复了好几次他才明白:迪安娜进了庇护塔。 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在那一刻,也不是在后来,当目击者们开始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人们立刻觉察到那是带点真实又带点虚幻的事件,跟普通的生活有所不同,因此这件事本身就成为了一个传奇),没有人能在那一刻以及在后来精确地说明那个从首都来的年轻女子是怎样设法走进庇护塔里去的,从来没有陌生人会涉足那里。比她进到庇护塔里更不可能的事,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没人记得她已经从人群中离开了,或是在附近徘徊,除了一些孩子,没有人注意过她。她自己,也许,如果有人问她她是怎样沿着那条路走了那么远,最终成功地进入了庇护塔,她会不会完全不能解释呢?从她在高原上留下的很少的话语来判断,她可能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从所有事物中超然而出,一种重力的消失——让她不仅有了进人庇护塔的想法,而且径直就走了进去——一路朝着大门走去。还不应该忽视的是当时可能有助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开的那种情境,这让她跨出了重要的一步:实际上,像有些人事后记起来的,她离开广场上的人群,轻轻地走近了那座庇护塔,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她是在一飞翔,像是风中的一片叶子,她进入了—更准确地说,是落人了塔的入口。 巴西安的脸变成了灰色,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飞奔出去,把他的妻子从那个地方带出来,但是强有力的手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按住了。 “让我去!”他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 他们的脸在他周围排成一圈,谁也没有动,像是一堵环形的墙。阿里·比那克苍白的脸也在里头。 “让我去!”他对他说,虽然阿里·比那克不是按住他的人之一。 “冷静,先生,”阿里·比那克说,“你不能到那里去,没有人可以进到那里去,除了神父。” “但是我妻子在里面,”巴西安叫道,“一个人单独和一群男人在一起。” “你说得很对。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你不能去那里他们会对你开枪的,你明白的。他们可能会杀了你。” “那就让人去请神父来,或者请天晓得的谁,总得让人进到庇护塔里去吧。” “已经有人通知了神父。”阿里·比那克说。 “他来了!他在这儿!”有几个声音喊道。一小群人在他们周围聚集。巴西安认出了他的马车夫,后者正看着他,眼珠仿佛要从眼窝里瞪出来,期待着他的命令。但是巴西安把目光移开了。 “让开!”阿里·比那克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一些人只是让开了几小步,随即又停下了。 神父出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他的脸部肌肉松弛,眼窝深陷,眼睛看上去非常警觉。 “她在里面有多久了?”他问 阿里·比那克疑问地看着四周。好几个人立刻就开始说话了。一个人说是半个小时,另一个人说是一个小时,另外一些人又说是十五分钟。他们周围的大多数人只是耸了耸肩。 “那不重要,”阿里·比那克说,“我们需要的是行动。” 神父和阿里·比那克商量着。巴西安听见阿里·比那克说,“那我跟你一起去,”他从那句话中得到了勇气。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在人群中能听到这样的话,“神父要往那里去,和阿里·比那克一起。” 神父走开了,后面跟着阿里·比那克。阿里迈了几步后,转过身来对着人群说:“待在原地,他们可能会开枪。” 巴西安觉得他仍然被那些手拽着胳膊。我是怎么了?他内心里在呻吟着。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仿佛都空了,只剩下两种形态在运转:神父和阿里·比那克,以及他们正在前往的那座庇护塔。 他听见环绕自己的那些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阵风的遥远的呼啸声。他们不能对神父开枪,因为他是被卡努法典保护着的,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杀死阿里·比那克。”“不,我不认为他们会对阿里·比那克开枪。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 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一半,突然间,迪安娜出现在庇护塔的门口。巴西安永远不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他竭尽全力地要到她身边去,而他的胳膊被死死地抓住了,有声音在说:等等,等她再走远一些,等她走到那些自色的石头那儿。接下来,再一次地,有那么恍惚的片刻,他看见了医生的身影;他又做了一阵努力,想要挣脱抓住他的人,但是他听见了同样的劝告,他们要他冷静。 终于,迪安娜到达了那些白色的石头那里,抓住巴西安的人们放开了他,虽然其中一人说道:“别让他走——他会杀了她的。”迪安娜的脸像纸一样自。从上面看不到恐惧的痕迹,也没有痛苦,没有羞耻——只是一种吓人的失神,尤其在她的眼睛里。巴西安焦虑地在她衣服上寻找撕扯的痕迹,或是她的嘴唇或脖子上的淤青,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他长叹了一声——也许如果没有她眼中的空洞,他可能真的会放心了。 他以一种既不猛烈也不温柔的姿势抓住了妻子的胳膊,走在她前面,把她朝马车拽去,然后他们先后上了车,一语不发,也没有对任何人挥手告别。 马车很快就在公路上行驶了。他们在这条路上行驶了有多久了——一分钟,一个世纪?终于,巴西安转过身来面向妻子。 “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怔地坐在座位上,直视着前方,仿佛她身处在别的什么地方一样。然后他猛烈地、粗鲁地抓住了她的肘部。 “告诉我,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甚至也没有尝试从他老虎钳般的钳制下抽出自己的胳膊。 你为什么去那里,他在内心里大叫着。去用你自己的双眼见识这种悲剧的所有恐怖?或者去寻找那个山民,那个乔戈……乔戈。那么我将一个塔一个塔地搜寻你,嗯? 他大声地重复着那些问题,可能用了其他的措辞,但问题的顺序是同样的,然而都没有答案。他确定,所有那些理由放在一起才可以解释那个行为。突然间,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 外面,夜幕降临了。黄昏的微光伴随着雾气,迅速在路的两旁蔓延开来。一度他认为他看见窗户外面有一个骑骡子的男人。那个神情憔悴的旅人(巴西安认为自己认出了他)追随着马车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那个血的管家在黑暗中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想知道。 而你,你自己,你要去什么地方?片刻之后,他问自己。孤单地在这外邦的高地上,在这如幽灵般阴暗飘忽的人群间,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半个小时后,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了。他们依次登上了木楼梯,进人了房间里。炉火还在烧着,装满水的铁桶(店主显然是又往里头添了些水)仍然吊在原地,被烟熏得黑黑的。一盏油灯发出摇曳的光芒。火烧得很好,铁桶也没有什么异常。迪安娜脱了外套,躺了下来,一只胳膊放在眼睛上挡住灯光。他站在窗旁,看着窗格,只是间或看一眼她那漂亮的手臂,上面搭着从肩上滑下来的丝质吊带,此刻盖住了她脸的上半部分。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庇护塔中那些半瞎的“独眼巨人”们?他感觉这个问题会充斥一个人全部的生活。 他们那晚就待在了那家客栈里,第二天也待在那里哪儿也没去。店主给他们送饭,很惊讶他们没有要求把壁炉里的火点燃。 在第三天早上(那是四月十七日了),马车夫把他们的行李扔进了车里,夫妇俩结算了房钱,冷淡地向店主道了别,出发了。他们要离开高原。 第七章 在四月十七日早晨,乔戈走在通往布雷泽夫托赫特的公路上。虽然他从天刚亮就动身了,一步未停,他还是觉得还要花上整整一天才能到达布雷泽夫托赫特,而他的贝萨在今天中午就要结束了。 他抬起头,想要找到太阳—高空上的云层把太阳给遮住了,但还是能辨认出太阳的位置。快要到正午了,他想,他再一次把目光投注在了路上。他仍然被头顶上的日光弄得有些眼花,路面在他看来好像是散布着一层红光。他一边走着,一边在想他的贝萨是否是到晚上才结束,于是加快了步伐,期望能在将近午夜的时候到家。但是,就像被许可的大多数休战协定,这一个会在中午结束。众所周知,如果一个被贝萨保护的人在贝萨期满的当天被杀死,人们会去关注死者的脑袋的影子所在的方向。如果是朝向东方,那意味着他是在午后被杀死的,那时贝萨已经无效了。如果相反,影子是朝向西方的,那显示他是在休战协定期满前被杀死的,对谋杀者而言,那是一个怯懦的举动。 乔戈再一次抬起了头。他的事务,在这一天,是和天空以及太阳的移动联系在一起的。接下来,像之前一样,他把目光投注在了路面上——它似乎淹没在了光线中。他抬头四顾,却一片茫茫,满目都是晃眼的亮光。显然,那辆让他徒劳地在高原所有的道路上寻找了三个星期的黑色马车,不会在他作为自由人的最后一天早晨出现在他面前了。有多少次他都认为自己看见它出现在了眼前——但是每一次那辆马车都似乎最终消失在了薄薄的空气中。有人曾经在阴影大道见过它,在沙拉的庄园里,在旗里的主干道上,但是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它。他一到人们说的看见过它的地方,就发现它刚刚离开,当他试图在路上、在同样的交叉路口拦截它时,它又可能恰好刚经过,让他再一次与之失之交臂,驶向了另一处看不见的方向。 即刻间,他就可能忘掉它,但是道路本身让他想起了它,即使他已经丧失了,或者说几乎丧失了,重新找到它的全部希望。实际上,即使那辆马车打算永远在高原上漫游,他也会很快就把自己囚禁在庇护塔里,再也不可能见到它了;并且,即使他有足够的幸运可以有朝一日从庇护塔中走出,他的眼睛也会变得脆弱不堪,即使看见它也如同看见一个黑暗的小点,像是今天太阳以云层为背景画出来的压碎了的玫瑰花瓣。 乔戈在脑中驱散掉马车的形象,开始考虑自己的家庭。他们会在中午之前焦急地等着他,但他不能及时赶到了。在正午之前他不得不中断他的旅行,在什么地方藏起来等待夜幕降临。现在他是一个沾了血的人,他只能在夜间旅行,而且永远不能在主路上。卡努法典绝不会认为预防是害怕的标记,而是认为它代表着谨慎和勇气,因为它不仅保留了谋杀者的生命,同时也阻止了他过于自由的行动,以防其促使受害者的家庭变得野蛮。谋杀者虽然对义务已尽觉得满意,但肯定也在世界面前有种罪恶感。无论如何,在中午时分他必须找到一个躲藏地掩护好自己,直到夜晚来临。这最后的几天里,在那些他驻足过夜的客栈里,他印象中不止一次见过科瑞克切家族中一个成员飘忽的身影。也许那只是一个幻象,但也许他真的见到过。一直跟着他的某个人想在他的贝萨一结束时就杀死他,在他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保护自己的需要时。 无论我做什么,我都必须要小心,他想。他第三次朝天空张望。在那一刻他想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他停下了,试图发现它是从哪里来的,然而没找到。他继续走着,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一种沉闷的隆隆声,时高时低。那一定是瀑布的声音,他想。而实际上还真是。当他走近了一些,他停下了,着迷般地看着。有生以来,他从没有见过比这更壮观的瀑布。它跟他以前见过的瀑布都不同。它没有四溅的泡沫和水花,只是静静地沿着一块又黑又绿的岩石流淌,像是一团纠结的长卷发,让乔戈想起从首都来的那个漂亮的旅者的头发。在阳光下你会很容易把东西弄混淆。 他在小木桥上待了一会儿,瀑布的水在木桥下继续流淌,但是现在的水流却是混乱的,一点庄严的意味也没有。乔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瀑布。一个星期前,在一家客栈里,他听到有人说世界上有些国家从瀑布中抽取电光。一个年轻的山民告诉两位客人说是别人这么对他 说的,而那个人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客人们一边听他说,一边再共地说:“从水里制造光?你吃错药了,朋友?你知道,水可不是石油,可以制造出光。如果说水会把火熄灭,它又怎么可以点燃火呢?”但是那个山民很坚持。他只是原话照说,并没有添枝加叶。他们是靠水来制造光,但不是用任何旧的水,因为水和人一样各有不同。你只能用瀑布的水,用那种高贵的水来造光。“告诉你这事的人都是疯子,你居然相信他们,那你比他们更疯。”客人们说。但是那并不能阻止那个山民说如果这是可以实现的,如果这可以在高原上实现,那么(再一次根据那个告诉他的人所说的,而那个人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说的),卡努法典就会变得更加温和,拉夫什也会在某种程度上被洗灌掉横流于其上的死亡,正像被施过毒的土地在被灌溉的时候会去除其中含有的盐一样。“傻子,你是个傻子。”客人们说,但是乔戈他自己,天知道是为什么,相信那种不知来源的说法。 他依依不舍地把背转向瀑布。道路无止境地向前延伸着,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在乔戈的落脚点和路的尽头都被染上了轻微的紫色。 他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天。再过一会儿他的贝萨就要结束了,他将离开卡努法典的时间。离开时间,他自言自语道。看上去很奇怪,一个人会离开自己的时间。还有一小会儿了,他说,看着天空。现在云层后面被压碎的玫瑰变得更加黑暗了。乔戈苦笑着,仿佛在说,一切都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马车夫和巴西安夫妇正行驶在旗里的主干道上,那是贯穿高原的最长的一条路。被雪覆盖的山峰往后退得越来越远,巴西安看着它们,想着,他们终于离开这个死亡王国了。用眼角的余光,他有时能够看见妻子脸部的侧影。苍自、僵硬,并且这种僵硬没有随着马车的颠簸减轻,而是加重了,在他看来她有点儿可怕。她看上去那么陌生、疯癫,仿佛只是一具躯壳,其灵魂留在了高山上的乡野间。 当我决定带她来那个该死的高原上时,我他妈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说了有一百次了。她刚刚跟高原有了一次猛烈的碰撞,那足以把她从他身边带走,足以让那种可怕的机制去触碰她,掠夺她,捕获她,吞噬她,即使是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她成为一位山间的仙女。 车轮与路面的刮擦声正好相当于给他的怀疑、他的猜想、他的悔恨的配乐。他检验了自己的欢乐,似乎想证明自己是否配得上它。他已经把他脆弱的欢乐从其最初的春季领到了地狱大门前。它没能经得起检验。 有时,当他觉得平静了一些后,他会告诉自己,没有其他东西,没有其他人能转变迪安娜对他的哪怕最微小的感觉。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主啊,那些话是多么苦涩啊:真的发生了),跟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有什么庄严和可怕的东西会介人进来。一些黑暗的东西,涉及到过去好几个世纪以来上百万人的苦难经历,而且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无法修补。像是一只被黑色的火车头碰到的蝴蝶,她被高原上的苦难所击中,而且被征服了。 有时,他会沉静得令自己害怕,他想可能他是必须要向高原献上这份贡品了。那是因为他的著作,因为他向他们描述的那些传说和山间的仙女们, 因为那个小包厢—他曾在里面看过一场戏,演员就是这浸在血中的整个民族。 但是也许那种惩罚已经到处都搜寻过了他,甚至在地拉那,他安慰地想。因为高原的影响力波及的范围如此之广,覆盖了整个国家,以及所有时代。 他撩起袖子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了。 乔戈抬头寻找着阳光在云层上面渲染出的痕迹。现在刚好是中午,他想。他的贝萨正好结束。 他敏捷地跳到公路旁边的一块休耕地上。现在他不得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待在那里等待夜幕降临。道路的两旁是被遗弃的乡村,但是他不能再继续在公路上走了。在他看来那是对卡努法典的冒犯。 他四周是一片无限伸展的平地。远处是被耕地和一些树,但他找不到哪怕最小的空隙或是一些可以藏身的灌木丛。只要我能找到一处藏身之地,我就安全了,他想。似乎他想让自己相信,如果他的处境危险,那不是因为他在故意犯傻,而是因为没有躲藏的地方。 荒野看上去和地平线融为了一体。他感觉到头脑中有一种奇特的宁静,甚至是一种沉闷的空自。他独自一人在天空下,太阳现在看来有些西斜了。他周围的天还是那样的天,有同样的空气,同样的紫色的光,然而休战协定已经结束了,他进人了另外一个时间。他目光冷冷地瞥着四周。贝萨之后的时间将会是怎样的呢?永无止境的时间,但不再是他的了,不再有天,不再有季节,不再有年,不再有未来,抽象的时间,跟他再没有任何瓜葛。完全陌生。它再也不会给他任何记号、任何暗示,甚至也不会告诉他到底哪天他才会迎接对他的惩罚——惩罚就在前面的什么地方等着他,在某一天,某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被一只不知道的手推到他面前来。 他深深地沉浸在这些思绪里,突然间他辨认出远处的一些灰色建筑物,他想他认识它们。看啊,那是雷兹家的庄园,他走近它们的时候自言自语道。那些房子附近有一条小溪,小溪的名字他忘记了,那条路,他相信,是在贝萨保护下的。那条被贝萨保护的路没有任何标牌,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记号,虽然如此,但人人都知道它们。他所需要做的只是问一问他遇见的第一个人即可。 乔戈现在走在荒野中,他加快了脚步。他的头脑已经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他将会抵达那条被贝萨保护的路,他将会在那上面行走直到黄昏,而无需躲藏在灌木丛下。还有……谁知道呢,那辆镶着天鹅绒的马车可能会经过那条路。人们曾经告诉过他,那辆马车曾经在沙拉家的庄园里出现过。 是的,是的,那就是他将要做的。他看向左边,然后是右边,确定那条路像荒野一样荒无人烟,然后他轻轻地迈动步子,过了一会儿儿,他到达了公路,开始在上面行走。为了到那条被贝萨保护的路上去,他抄了这条近道,否则就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 要小心,他告诉自己。现在他的头投下的影子是朝向东方的。但是公路始终一片荒芜。他快步走着,什么也没想。在前方他看见了一些艰难移动的黑色身影。当他走近一些后,他看见两个山民和一个骑着驴子的女人。 “那边的那条路是不是在贝萨的保护下?”乔戈问道。 “哦,是的,兄弟,”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回答道,“到今天为止都一百年了,从雷兹家的庄园到仙女溪的路都是被贝萨保护着的。” “谢谢您。” “不用谢,我的孩子。”老人说道,他偷偷地瞥了一眼乔戈袖子上的黑色丝带,“希望你有一场安全的旅行。” 乔戈很快就开始在路上大步走起来,他想知道杀手们在他们的休战协定结束之前会遇到些什么。整个高原,如果没有那些被贝萨保护着的路,他们的庇护所——他们在其中可以躲避仇家的追杀——如果没有那些,他们该怎么办? 那条被贝萨保护的路段与道路剩下的部分毫无区别。同样是很久以前铺就的路面,有些地方被马蹄和流水破坏掉了,路面有着同样的小坑小洼,路边还有着同样的灌木丛。但是乔戈觉得那段路上的金色尘埃里有着一些温暖的东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慢了速度。这里就是我等待夜幕降临的地方,他想。他想坐下来,靠着一块大石头休息。那要比躲在灌木丛后面好。除此之外,那辆马车也许会走这条路。他仍然保留了一丝微小的希望,期待能见到她。他的冥想比这走得还要远:他看见那辆马车停了下来,听见里面的人在说,“哦,山民,如果你累了,到我们的马车里来,与我们同行一段吧。”时不时地,乔戈抬头看了一下天。至多在三个小时内,黄昏就要来临了。不断有山民经过,步行或是骑马,独行或是一小群人。在远处他可以看见两到三个不动的黑点。他们肯定是和他一样的杀人者,在等待夜晚到来,好走得更远一点。他们一定让家里人很担心,他想。 一个山民走了过来,走得很慢,赶着一头全黑的牛。 乔戈走得甚至比那个赶牛的人和他的牛还要慢,终于被他们赶上了。 “下午好。”那个人说。 “下午好。”乔戈回应道。 那个人朝天空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还挺慢哪。”他说。 他有着红色的络腮胡,仿佛点燃了他的微笑一般。 “你的贝萨结束了?” “是的,从今天中午开始。” “我的三天前就结束了,但我还是没能卖出这头牛。” 乔戈惊讶地看着他。 “我跟它一起在路上已经跋涉了两个星期了,我想卖掉它可卖不出去。它是一头好牲口,我的家人看见它离开都哭了,我找不到一个买主。” 乔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过卖牲口的经验。 “我想在把自己关进庇护塔之前把它卖掉,”那个山民继续说道,“我家的状况不好,朋友,如果我自己不卖掉它,家里就没有人去卖它了——但是我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如果在我还自由的两个星期里都卖不掉它,那现在怎么能卖得掉它呢?我可只有在晚上才能行动。嗯,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你是对的,”乔戈说,“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往一边看,那头黑牛正在安静地吃草。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首战死疆场的战十们唱的古老歌谣:“把我的爱给妈妈,告诉她去卖掉那头黑牛。” “你从哪里来?”那个山民问道。 “从布雷泽夫托赫特来、” “那离这儿不远。如果你走快点,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那么你呢?”乔戈问道 “哦,我是从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来的,从克拉斯尼克旗。” 乔戈吹了声日哨,“是的,那相当远啊。你一定能在到家之前卖掉你的牛的。” “我不这么认为。现在我能卖它的地方只有被贝萨保护的那些路了,而它们太少了。” 乔戈点头同意。 “你看,如果这条被贝萨保护的路可以延伸到旗里的主干道那么那好,我当然能够卖掉它。但这条路还不到主干道就结束了。” “旗里的主干道就在附近吗?” “不远。那就是我称为一条路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什么都能看见!” “没错,你可以在路上见到非常古怪的事物。我曾经见过一辆马车——”“一辆黑色的马车,里头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那个人打断了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乔戈大喊道。 “我昨天在十字客栈看见她了。” “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什么也没做。马车没有套马,只是停在客栈前。马车夫在里面喝咖啡。” “那么她呢?” 那个山民笑了。“他们在客栈里。他们已经在那里待了两天两夜,一步也没有离开他们的房间。是店主说的。老伙计,那个女人就像仙女一样漂亮。她的眼睛能把你看穿再看穿。我昨天就离开了那家客栈。他们今天肯定也要离开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店主这么说的。他们打算第二天就离开。马车夫告诉他的。” 乔戈目瞪日呆了一会儿。他怔怔地盯着路面看。 “你是怎么去那里的?”他突然问道。 那个人给他指出方向。 “从这里去还有一小时的路。我们所在的这条路跟旗里的主干道交叉。他们必须得从这里经过,否则就没别的路可走了。” 乔戈盯着他的同伴指给他的方向看。现在那个人正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你这可怜的家伙?”他问道。 乔戈没有回答。从这里还有一个小时的路,他告诉自己。他抬起头去寻找太阳在云层后的轨迹。他计算着自天还剩下两个小时。她从不曾这么近过。他终于可以看到他的仙女了。 没有过多考虑,甚至没有对他的旅人朋友说再见,他像一个疯子般朝那个方向—依照那个赶着黑牛的人说的—十字路口所在的方向奔去。 沃普思家的马车正在以快而稳健的速度奔走,把高原甩在了后头。自天快要结束了,此时小镇的道路、两座尖塔的塔顶,以及镇上唯一一座教堂的钟楼出现在远处。巴西安朝车窗倾过身去。在他的想象中,那些建筑物之间的杂乱肮脏的小巷中充斥的一定是这个小城的居民、携带宣判和平的文件的长官们的雇员、商店、昏昏欲睡的官员,以及四到五部老式电话—它们是镇上唯一的电话,人们靠它们传递冗长的谈话,大多数的谈话还伴有呵欠。他想着所有那一切,突然间,等待在他前面的首都的生活看上去苍白得可怕,与他刚刚离开的生活相比平淡得要命。 虽然如此,他悲伤地想,他还是属于那个苍白的世界,因而他真的永远不该到高原上去。那样的地方不是为普通人而设的,而是神话般的巨人们的栖息地。 小镇上升起了一道道炊烟。迪安娜的脑袋靠在椅背上,像他们刚进入马车时那样一动不动。巴西安觉得他是在把妻子的躯壳往家里带,他把这个女人的灵魂留在高原上的某个地方了。 现在他们正在裸露的荒野上行驶,一个月前他们的旅行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再一次把头转向拉夫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它了。群山后退得似乎更慢了,渐渐沉人孤单静穆中。一阵神秘的白雾把它们笼罩起来,像是戏剧结束时的谢幕。 在那一刻,乔戈正在旗里的主干道上迈着大步行走,一个小时前他就到了这条路上了。空气因为黄昏的来临而轻轻地颤动,突然他听见从一侧传来几个简短的词儿: “乔戈,把我的问候带给泽夫·利一瑞……” 他的手臂突然间动了起来,想要从肩上卸下那支来复枪,但是那个姿势遇到了“克切”这个音节,那个可憎的名字的后半部分以杂乱的方式进人了他的意识。乔戈看见地面在旋转,然后似乎是暴跳起来,击中了他的脸。他倒下了。有那么一会儿,世界在他看来变得完全静止了,然后透过那片寂静,他听见了脚步声。他感觉到有两只手在搬动他的身体。他正在把我翻过身来,他想。但是就在那一刻,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也许就是他的枪的枪托,碰到了他的右脸颊。上帝啊,依照规则!他试图睁开眼睛,可他无法说出到底睁开了没有。他看见的不是杀他的人,而是几块还未融化的自雪的痕迹,在那些自色间,是那头还没有被卖掉的黑牛。这就是了,他想,整件事情进行得真的是太漫长了。 他再一次听见了脚步声,然而那声音却是在远离。有好几次他都在想,那些脚步声是谁的?他觉得它们是如此熟悉。是的,他认得它们,他还认得那双把他翻过来的手。它们是我的!三月十七日,那条路,在布雷泽夫托赫特附近……有那么一会儿他失去了意识,然后他再一次听见了脚步声,他再一次觉得那些脚步声是他自己的。此刻是他自己在跑,而不是别人,远远抛在身后的,四肢摊开躺在路上的,是他刚刚击倒的他自己的尸体。 1978年2月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